決絕
王大少和石俊卿談判無法解決的問題是有關隨雲武校建立自己的軍團的事項,王大少堅持隨雲武校既然並不歸屬黃埔軍校,黃埔軍校和隨雲武校在政府中即使分了等級,但既然承諾隨雲學生和黃埔學生等同對待,那麼既然有黃埔軍校學生構架出來的黃埔軍團中央軍,那麼隨雲武校的學生也得有隨雲軍團,規模可以小一些,但必須是隨雲武校學生構架出來的軍團。
既然承諾等同,那麼隨雲學生不該是接受黃埔學生領導指揮,雙方的軍事理念差別很大,融合有諸多問題且浪費時間,尤其是,雖然承諾相等重視,但具體舉措的時候難免個人有親疏之分,這也是人之常情,如此一來,黃埔軍團里隨雲學生難免受到冷落造成矛盾,對於隨雲學生的加入,怕是不但沒有提升軍隊的戰鬥力,反而造成了不好的影響,又何必勉強。
對於黃埔軍校時時發生的黨爭,隨雲武校一向是嗤之以鼻,軍人不像軍人,政客不像政客,都弄個半吊子,實在是噁心人的很啊。如果隨雲軍人落到這種境地,那還不如回家混吃等死,軍人本就是為國死戰,國之長城利器,豈能成黨爭之傀儡,豈能成政治之工具,軍人死國乃當然事,軍人鬧黨爭之事,不過是政客手段,軍人之恥。這也是隨雲對黃埔蔑視的原因之一,各政客不過是把黃埔軍校當成了權力的競逐場,隨雲武校認為黃埔軍校無軍人只有政客和工具。
所以王大少堅持隨雲學生不與黃埔軍校出來的軍官混在一起,前世所知道的無論國民黨的效忠老蔣還是**的夢幻洗腦烏托邦,對於中華來說都沒有任何好處。後者最後掌權中國,但比起宋朝甚至比起明朝,中國更像一個封建集權國家了,文革的文字獄,比清朝甚至更為酷烈,即使到了王玉橋穿越的那時,在內**在外懦弱也不脫清朝做派,貧富分化嚴重之處絲毫不下於任何封建朝代,所以王玉橋對於黃埔軍校黨爭的兩黨一點好感也沒有,她知道歷史,所以不再相信。。。
石俊卿雖然也知道這種問題,但是對於隨雲軍團的建立,他更加憂慮。隨雲派歷史以來文官在政壇軍人在軍隊的影響力很大,文官們有着豐富的政治經驗和盤根錯節的關係,為了消除這種政治力量,民國政府花費了極大的心力才打壓排擠出他們在政壇上的控制力,用了二十多年兩代總統的努力,才將大部分隨雲文官的勢力擠出中央,得以洗牌建立由民國政府掌控的新政治集團,而沒有文官集團支持的隨雲武派,也因此漸漸散落,做到這樣,整整兩代總統殫精極慮,最終得以完成。
這一場無聲的戰役打了二十多年,貫穿着民國從建立初始到現在,雙方無數精英角力於中國政治軍事經濟民生各個方面,雖然不至於你死我活,但此消彼長的道理都是清楚的,一直到北伐戰爭打響,中央政府藉助於北伐,終於全面奪回了中國政壇的掌控,隨雲派全面退讓,進入北伐時期和中央軍聯合的各軍閥集團中,武派也隨即跟隨而入,也有全面失望的就退役回鄉,一般回到了隨雲縣學和武校任教。
中央政府黃埔軍團以嫡系之姿挾北伐勝利之聲勢躍於歷史舞台,軍官大都從黃埔軍校而來,雖然有不少下級軍官還是隨雲武校出來帶兵的,但就政治影響力軍事勢力來說,隨雲派在中央政府再也沒有威脅力了。碩果僅存的幾位元老和名將,也多是半隱退狀態,這場戰役不可謂不艱難。
可是現在要是同意隨雲武校建立自己的軍團,就算僅僅是一個千把人的小集團,這就代表一個信號,隨雲派捲土重來了,那麼之前十幾年的所有努力很可能一朝崩潰,也許隨雲派的崛起就勢不可擋了。石俊卿實在沒有這個決斷,無法答應這個條件。
隨雲派的重新崛起會引起多大的政治風暴,他實在無法猜想。
如果說在京城的時候,石俊卿會對這個條件無所謂,沒有曾經強大的文官集團的政治影響,就算隨雲武派重建也沒什麼,只要中央政府控制着政治方向控制着政府事務和部門,隨雲武校就算建立起自己的軍隊也沒有什麼,軍隊如同政府的一把刀,只要能籠絡控制在手,那麼只有助益沒有害處,還可以藉此對軍閥里的隨雲派掌控的軍隊有着好的影響力。
不肯消耗在內戰上的隨雲武校軍事思想塑造的隨雲派名將們,對於軍閥的影響也是很有用的,至少大部分軍閥都在名義上承認中央政府的合法性,未來統一全國,任何進步力量都是要爭取的。民國政府雖然是共和黨主政,但是對民主黨也一視同仁,很多民主黨也同時是共和黨,所有黨派都可以進入民國政府,只要你是為了國家利益而來,民國政府都是歡迎的。
但這種歡迎的前提條件是你沒有足夠強大到能夠威脅國民政府的政治主體的程度,齊大非偶在政治上是一條潛規則,沒有誰會歡迎一個比你還強大的力量,政治沒有永遠的敵人和朋友,利益是第一選擇,誰願意給自己準備一個未來的強大敵人呢?胸懷廣大不代表是弱智。
隨雲一派已經衰落到不會威脅到中央政府核心力量了,政府就可以表達出善意和歡迎來,原本石俊卿確實是帶着這個任務來的,如果他是一個庸才的話,這個隨雲建軍的條件就可以答應了。
但石俊卿顯然不是庸才,他來到隨雲,雖然僅僅幾天看不出什麼,但是依舊讓他覺出以前的想法大謬,隨雲絕不是居於京城坐井觀天的政府高層所理解的隨雲,隨雲派也絕不是他們以為的隨雲派,甚至隨雲派不是衰落了而是更加強大了,這種想法讓他震驚,第一念頭是荒謬,他想相信自己判斷錯誤,卻悲哀的發現,也許他是對的,這真悲哀,他無數遍懷疑自己的想法,卻最後更加確定。
他隱隱感覺到有一種隱忍的蟄伏,用一種強悍的力量壓制着忍受着,會在時機成熟的時候爆發出來,那是他還不能明確知道,卻有感覺的東西。那,會是什麼?
會是如江河倒懸火山爆發的力量嗎?他有些不寒而慄。
雖然他看到的代表隨雲的惡少集團表面上的不堪造就,他覺得這樣的惡少集團顯然為害鄉里,但他在隨雲城裏卻沒有看到真正的痛恨,他甚至有一種錯覺,隨雲城百姓其實是在用一種縱容溺愛哀傷悲痛的情感對待這些惡少們的,那種隱忍的蟄伏似乎能在隨雲百姓的不經意心照不宣的隻言片語中感覺到,似乎隨雲百姓們有着他不能了解的期許放在這些惡少身上,那似乎是帶着一種預知的,悲喜難辨的,苦澀的,決絕堅毅的複雜心情放在這些惡少身上,也放在自己的子弟們身上,那是他不能了解的,看不透又凜然驚怵的一種態度。
彷彿知道最終會失去他們,所以儘可能的縱容,儘可能的多一些回憶。
雖然他一次次告訴自己這些惡少們其實只是政府用來安撫隨雲派拉攏隨雲派的棋子,但是他心裏隱隱約約的想,不是這樣的,肯定哪裏有什麼問題了。
所以對於這個本來在任務之內的條件,他有一種直覺的憂懼。這是隨雲城裏的隱約氛圍讓他有一種隱約的不確定。這種氛圍如果是其他人是無法感覺到的,但他從十二歲進入黃埔軍校,十六歲從軍,從軍三年,戰功斐然,錘鍊出一種直覺,戰爭直覺。
難道隨雲百姓都能這麼清晰的確定戰爭將要爆發嗎?這是連政府高層們都不能確定的,或者說不願意麵對的鴕鳥心態。在隨雲百姓那裏絕不存在。隨雲百姓直面現實,這也和其他地方的百姓完全不同的態度,很多百姓是埋頭過自己的日子,甚至麻木的得過且過,在這個亂世里隨波逐流的安於隨時被宰割的命運,而隨雲百姓卻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態度。
隨雲起於亂世,輝煌於亂世,崛起於亂世,隨雲不是普通的城市,它建城之初就是軍城,它的百姓祖先都是軍人,在這個好男不當兵的時代,隨雲人以軍伍傳家,每一個走出來的隨雲少年,都帶着漢唐飛揚昂然之氣,和明奇時代的視軍伍為賤役不同,隨雲是不同的,石俊卿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麼強烈的感覺得到。
隨雲是異類,迥然於這個時代,甚至石俊卿有時候會想,隨雲派是不該出現的,漢唐風華已經離這個民族遠去,明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浩大輝煌已經在異族的蹂躪上層的懦弱中成為紙書上灰暗的文字,這個民族疲於掙扎,為生存已經耗盡了精神,不再有浩瀚壯麗的豪情。
可是,為什麼會出現一個隨雲?為什麼會讓他在這個已經遠離了中央的隨雲派的家鄉,看到了那種男兒到死心如鐵的堅硬,看到了滿城視死忽如歸的豪情?
中國的百姓一向都麻木的隨遇而安,只要有活路,就沒有人計較未來,也許不是不計較,而是在這亂世,在這糜爛的時代,無可計較。而隨雲的百姓,為什麼不同?
是因為先輩曾經的輝煌吧?是因為自小接受的教育吧?是因為身邊或者自己都曾經從軍過吧?是因為一代一代的就這麼走出隨雲武校走進軍旅隨後歸來吧?所以隨雲城的百姓有着不同於其他地方的百姓的見解,對戰爭的直覺比所有政治家都要深刻,對亂世的擔當和接受有如軍人,實際上,他們都是軍人。先輩是,自己是,未來自己的兒孫也將是。
所以,他們才會用一種沉痛的慨然的決絕的悲喜難辨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子弟。就像送別。
是的,送別。石俊卿清晰的感覺到那種戰場上的送別。沉默的,隱忍的決絕。
“和平?安定?等不打仗以後再說吧!”連店小二都這麼淡淡的回答:“打仗的話,我放下茶壺就可以拿槍,放下槍也可以繼續倒茶。”
石俊卿悚然停下腳步,站在王家門口,回頭望着那平整的操場,就這麼忽然的明白了。操場上已經開始操練,正午的陽光耀眼,微笑送他出門的王大少比女人還美麗的臉上依舊是無所謂的似笑非笑,他忽然就了解了,就算條件沒有達成,也沒有人能阻擋隨雲軍團的建立,因為這些人,已經感覺到戰爭的來臨,已經在用最決絕的狠在行動。
百姓們獻出他們的子弟,而這些少年,已經準備死在將臨的戰爭里。
所以,能多一些勝算多一些助力自然是很好,但即使孤軍奮戰無力回天,也不過一死而已。
他們只相信自己,因為那之前,也沒有可相信的力量,就算他帶來的條件,也不過是一場利用,沒有誠意也沒有幫助,有的只是不信任和打壓控制。
石俊卿站在那裏,那個比女人還美麗的少年沒有正形的站在那裏送客,他看着那個惡少,兩個人彷彿對峙一樣,他就驀然感覺到了那種隱忍的決絕,那是絕不會在一個正常的惡少身上出現的,他一直沒有察覺,因為他一直在輕視。當他察覺的時候,才驀然發現,不僅僅是在這個少年身上,和他一起的惡少團伙每個人身上都有,甚至在這些正在操演的普通少年們身上也有,甚至他見到的隨雲百姓們身上,都有。
一旦感覺到了,他才發現,原來他感覺到的那種隱忍的蟄伏,那種給他錯覺的感覺,都是真實的存在的,幾乎可以鑄成隨雲派的整體氣息,無論文官還是武將身上,似乎都存在。
那是決絕的戰意和死志。
他忽然記起了,隨雲派,不就是誕生於明末的一系列死戰中的么。只不過,人們更多的是討論他們在大奇建立后的降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