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三死
除夕這天晚上,下起了很大的雪。
屋裏的太監們燒起了火盆,這間小屋,是這片空間唯一的暖意。白澤坐在屋檐邊,雪花飄落在他的身上,幾乎和無邊白色融為了一體。
他渾身凍的僵硬,十分疲倦,眼皮半聳着,昏昏沉沉。
也許他過不去今年了。
恍恍惚惚之中,看到遠處有火光越來越近。
一個婆子舉着火把,提着食盒,緩緩走過來。白澤努力睜大眼睛,視線漸漸清晰,他在這裏待了這麼久,第一次看到有外邊的人過來。
她滿臉皺紋,頭髮銀白,衣服破舊卻打理的乾淨整潔,走得不快也不慢。
好一會兒,才來到屋門前,她敲了敲門,片刻後門就開了。劉太監奇怪的看着她,問道:“您是?”
“老奴姓賈,今天是除夕夜,皇後娘娘恩典,賞賜美食給各宮的人。”賈嬤嬤微微笑,“老奴給你們送過來,還熱着,快拿進去吃吧。”
劉太監眼神一亮,他在冷宮許久,宮中但凡有個什麼賞賜,都會把這兒給忽略,早已習慣被遺忘了。不想今日居然還能收到東西,實是意外之喜!他激動不已,連忙接過食盒,客氣道:“嬤嬤辛苦了,天這麼冷,快進來坐坐吧,暖暖身子。”
賈嬤嬤也不客氣,跟着進了屋,道:“這年紀大了,就腿腳不便,老奴就叨擾了,坐一會兒再回去。”
“快請進。”劉太監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又要去給賈嬤嬤倒水。
賈嬤嬤笑了笑,“你們呀,就別忙活了,快些吃罷,待會冷了可就不好了。”
兩太監正等這句話,打開食盒一看,雞鴨魚肉都有,色香味俱全,熱騰騰的香氣撲鼻。他們在這冷宮,平日裏絲毫油水也無,吃的是再簡陋不過,不知多久連油腥都沒沾過了,此刻涎水都快要流下來了。
劉太監和胡太監開始還略微矜持,但慢慢的就狼吞虎咽起來,恨不得把舌頭也給吞下去。
賈嬤嬤就坐在一邊,笑呵呵的看着他們吃。
看他們吃着吃着,忽然一頭栽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賈嬤嬤沒有露出絲毫意外的表情,似乎就在等這一刻,她站起來拍了拍衣服的皺褶,從劉太監懷中摸出鑰匙,步履從容的緩緩出門去。
白澤在窗外,把一切看在眼中。他悄悄跟在賈嬤嬤的後面。
賈嬤嬤的目的很明確,她直接走向冷宮最裏面的一個落了鎖的院子,用從劉太監身上摸出來的鑰匙,打開了院門,然後走了進去。
白澤則站在門外,眼中流露出遲疑來。
內心裏一種聲音告訴他,別多管閑事,走吧,這個女人心如蛇蠍,你不是早就決定了,她的死活根本就和你無關嗎。但另一種聲音又在說,你真的一點也不好奇嗎?你真的不想進去看看嗎?那是你的親生母親……你這麼恨她,不想知道她又想搞什麼鬼嗎?
他一步步的靠近,厚重的大門半開着,留了一道縫隙,透露出微弱的亮光。
彷彿是一種蠱惑,讓他不斷的靠近……
白澤慢慢的,慢慢的走了過去。
他跨過那扇門,如同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
狹窄的院落,地面雜草橫生,散發著難聞的惡臭。小小的沒有窗戶的屋子,無處不透露着腐朽的氣息……這樣一個骯髒破敗的地方。
屋子的門半開着,白澤站在門口。
他終於看到了她。
她頭髮披散着,因為很久沒有梳過了,都是亂糟糟的髮結,垂落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下巴,上面是青青紫紫的傷痕。她穿着一身寬大的袍子,已經髒的看不出顏色來。但即使這樣,也遮不住消瘦的骨架,露在袖子外的手,長滿了凍瘡,傷口處流着膿水。
白澤心中一顫,眼中流露出複雜的情緒。
季玹原來是這樣恨她。
賈嬤嬤捧着葉氏的手,眼淚禁不住就流了下來,不復絲毫從容,她聲音哽咽,“娘娘,您受苦了。”
可是葉氏卻沒有反應,只是木木的坐在那裏。
“他把您折磨成這個樣子!娘娘,娘娘,您倒是說句話啊!”賈嬤嬤注意到葉氏的不對勁,聲音凄厲,“娘娘……我們走,我們離開這裏!”
賈嬤嬤拉住葉氏,就要把她帶出這裏,可是葉氏卻忽然反抗了起來,發出‘啊啊’的聲音,竟是怎麼也不肯離開!
賈嬤嬤雖然能強行拉住她,畢竟葉氏虛弱至極,又能有多大的反抗力道?但這樣卻不是個辦法,恐怕走不出冷宮就會被抓住。賈嬤嬤嘗試了半天,都不能安撫住受驚的葉氏。忽然大聲哭了出來,“您為什麼不肯走,為什麼要這樣懲罰自己,為什麼。”
“都是他們的錯,他們這樣利用欺騙您,還丟掉了您的孩子。”賈嬤嬤跪伏在地上,“就算您也做了錯事,但已經受到懲罰了,為什麼還要受這樣的苦!老天太不公平!”
“皇上憑什麼這樣對待您!當年您若是真要取他性命,他又豈有機會活到現在。憑什麼現在這樣對您,難道這一切都是您一個人的錯嗎?!”
賈嬤嬤抱着葉氏,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白澤聞言渾身一震,他,他是被別人丟掉的?他的母親,並沒有要丟掉他?
“娘娘,您為了葉家,付出的實在是太多了。您泯着良心為葉家做了那麼多的事……只求葉家幫您辦一件事,讓您的孩子能好好的長大。但他們害怕啊,他們覺得那孩子是妖孽,竟然將那麼小的嬰兒丟棄,還瞞着您二十年!”賈嬤嬤喃喃自語,“葉家喪盡天良,活該有如此報應,但為什麼最後受苦的只是您一個人。”
“娘娘,和老奴離開好不好?我們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娘娘,醒醒吧,他不在了……這次是真的不在了。”賈嬤嬤拉着葉氏的手,苦苦哀求。
葉氏卻似乎生氣了,她用力的推開賈嬤嬤,聲音生硬,“他,還,在!”
賈嬤嬤抱着她,哭着道:“娘娘,和老奴走吧,求求您了。”
“他,還,在。”葉氏只是重複着這一句話。
賈嬤嬤也意識到強求不可取,她哄道,“在的,在的,我們出去找他好不好。”
葉氏揮開她的手,“我,要在,這裏,等,他。”
這是她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賈嬤嬤看着她,哀傷在眼中蔓延,緩緩道,“您為什麼要留在這裏,皇上對您恨之入骨,您會生不如死的。”
“您一定不肯離開嗎?”
賈嬤嬤擦拭了一下眼淚,止住哭泣,眼中充斥着冰冷的恨意,“皇上做的如此決絕,他也會有報應的!原本老奴並不想說,老奴只想帶着您離開這是非之地。但是……”
“今天是除夕夜,宮中大擺筵席。他們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的……如果皇上活不過今晚,您自然不必再留在這裏受苦,如果皇上活下來了。娘娘,無論您去了哪裏,老奴都陪着您。”
“老奴是絕對不會離開您的。”
賈嬤嬤對着葉氏,恭恭敬敬的扣了三個頭,然後起身默默離開。
白澤看着屋中猶如孤魂野鬼的女人,只覺得有什麼濕潤的東西從眼角流了下來。
因為他的無知,他斷送了這個女人最後一絲希望。他為什麼要那麼做?他才是最應該受到懲罰的那個人。
十幾年時間,他們就生活在同一座皇宮中,卻不認識彼此。
他總是默默的站在季玹的身後,偶爾看着她的囂張跋扈,漸漸也染上了仇視的目光。
後來他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這仇視卻絲毫沒有減少,反而越發增多。他恨她為什麼要丟棄他,為什麼對他不聞不問,為什麼要在最後一刻逼他對季玹反戈相向。他覺得她這樣的自私,這樣的可惡。所以他不願意見她。
一牆之隔,他就這樣在外面,恨着她。
但他一錯再錯,真相原來和他以為的並不一樣。
無論她做了多少錯事,傷害了多少人。但至少,她從來沒有想過要丟棄他,傷害他,她希望他可以好好的,幸福的活着。
她是這樣希望着的,她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卻有一顆母親的心。
您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要獨自承受這一切,您有沒有怪兒子,做了那樣傷您心的事。
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讓人把使者的頭顱送回,而是來見了您……我們之間將不會再有誤會,我可以和您一起死去,那樣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幸福了?下輩子不要再受到命運的戲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彼此活在痛苦和悔恨的地獄裏。
娘,對不起。
對不起,我無法背叛季玹,無法傷害他,無法看他死去。
對不起,我讓您受這樣的苦。
對不起,我回來的太晚了。
以後再也不離開了,我就在這裏陪着你。我現在出去一會兒,等我回來,就哪兒也都不去了……
白澤緩緩後退,每走一步,都回頭看一眼。
對不起,我無法看季玹在危險中而不顧。娘,您不要怪我,好不好?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
………………………………
白澤在夜色中飛奔。
除夕夜季玹和皇后共同擺宴,宮中一片喜慶的氛圍。白澤來到芳庭苑的時候,晚宴剛剛要開始。
台下舞姬們翩翩起舞,腰肢扭轉,長袖翻飛,好不美麗。
季玹和崔皇后坐在高台之上,四周坐着官員們及其親眷,四處都是喜氣洋洋的氣息。
崔皇后對季玹笑了笑:“瑞雪兆豐年,真是個好兆頭。”
季玹淡淡笑,“朕只希望國泰民安。”
“能有皇上這樣的明君,一定會越來越好的。”崔皇后笑容清甜。
白澤悄無聲息的走在雪地中,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一隻灰貓的靠近。
季玹後方的一名宮女,胸前綴着一朵淡藍色的花朵,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度,一片花瓣悄然飄落在酒壺中。
白澤瞳孔收縮,那朵花的樣子,他從未有片刻忘記。
宮女輕輕晃動了一下酒壺,若無其事的遞給了前方的一個中年太監,太監握着酒壺,倒出了一杯酒。
酒杯被他前面的另一名太監接了過去,並拿出銀針試了試,確定沒有問題。
最後這杯酒被送到季玹的手邊。
他站起來,對下方百官道:“諸位愛卿,這杯酒,是朕敬你們的。”
四周一片肅靜,季玹伸手,就要拿起酒杯。卻忽然一道灰色光芒橫里沖了出來,在他端起酒杯前,毫無預兆的撞翻了整杯酒。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住了。
一隻灰貓不知何時出現在季玹面前的桌案上,它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場面的尷尬,還伸出前爪,撥弄了一下翻掉的酒杯。
崔皇后捂着嘴,“這,這不是皇上您走丟的那隻貓嗎……”
季玹面色很快恢復正常,他沒有去看桌上的貓,而是對後面的人招了招手,示意重新上一杯酒。
灰貓似乎不願意,咬住季玹的袖子不鬆口。季玹面無表情,卻動作堅定的將貓兒扯了下來。
白澤看着重新端上來的酒杯,明白這樣是無法阻止季玹的。
他眼中閃過決絕的光芒,忽然低頭舔舐起潑在桌面上的酒。酒的味道很好,絲毫異樣也察覺不出來。
但落入腹中,卻是刀絞一般的疼痛。接着他感受到眼角、嘴角都有液體流出來。
他強忍着不適,又去咬季玹的袖子,季玹終於低下頭。
然後,他滿意的看到了季玹眼中的震驚。這下子,你總明白了吧……
酒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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