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夕照】013 子息
外面，是下雨了嗎？
我在淺眠中似乎聽到了雨聲，濕氣沿着我的呼吸進入胸腔，潤澤我的身體。雨聲像把巨大的刷子，溫柔地在我身上撩動，每一個被刷到的毛孔，都炸開來填滿水汽，舒服得我連連打了個激靈。
我睜開眼，窗子已經化的一塌糊塗，沾滿了雨水。
我翻了個身，繼續剛才的睡眠。可就在我翻身的剎那，我看到了遠方的石碑，聽到了章正的呼喊。
下一秒，我就已經站在那個黑暗的世界裏了。面前站着的，正是方才呼喚我的章正。
“我好累啊……能不能讓我睡個好覺……”我嘆息。
“子息大人，看來你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啊。”章正向前一步對我說。
“好嘛，就算你說的大金還有什麼高次元空間是真實存在的，那麼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不耐煩地回答，天知道我多想在雨夜裏睡個好覺。
“子息大人，你可是剛過二十四歲？”章正突然話鋒一轉，莫名其妙地問我。
“是啊，本命年，所以才會遇到那麼多奇怪的事情。”
章正又向前一步，然後俯身在我耳邊輕聲說道：“你可知道，若不是前幾天你聽到了我的召喚來到這裏，你現在，就早已經是亡魂了。”
我被他這種陰冷的語氣嚇了一跳：“你，你什麼意思？”
他沒有回答我，徑直伸出雙手放在我的頭上。這是我第一次與夢中的人肢體接觸，一切都那麼真實，讓我不得不相信發生的一切。然而就在他的手觸及到我的時候，我像是被電了一般，一下子缺氧痙攣，失去了意識。
我睜開眼，就看到了陽光明媚的北京春天。我彷彿變成了一顆灰塵，或是一朵柳絮，漂浮在半空中，我感受不到身體的任何器官，好像現在的自己，只是一縷遊魂。我低頭看去，卻看到了自己。
是我，那個戴着黑框眼鏡背着斜挎包低頭走路的人。這種感覺……真的非常奇妙。我親眼看着自己走出“金台夕照”地鐵站，走向報社。然後，“我”停下來腳步，在包里摸索着什麼，然後忽然的一股強風，吹翻了包里掉出來的稿子。
是那天的場景！
是那天我去醫院體檢之後來上班的場景！連那天穿的衣服也一模一樣！
我驚訝地看着，難道，我也穿越了？
可是，眼前的“我”在瘋狂地追趕稿子，卻不見接下來該出現的程祥。而那張本該被吹到程祥臉上的稿子，徑直飛向了十字路口。“我”急忙小跑着追上去，蹲下去撿起稿子的一瞬間，一輛飛速駛來的汽車瞬間將“我”撞飛。我看着自己的身體旋轉成一條幹凈的弧線，在血液飛迸中摔落在地。我嗓子一緊，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再睜開眼，是“我”在攀岩結束后回家的場景。“我”推門而入，和入室搶劫的歹徒撞了個滿懷，然後被一頭撞在穿衣鏡上。不同的是，“我”的腦袋開始流血，尚舒也沒有出現，“我”倒在血泊中，一動不動……
又是一陣眩暈，我睜開眼，果然看到了又一個“我”，站在地鐵站台上。但是，身邊沒有玩手機的程祥，我孤身一人，然後被穿着清潔工服裝的人一把推進地鐵軌道。地鐵沒有緊急制動，在人群的尖叫聲中，我再一次失去了意識。
章正鬆開雙手，我虛弱地跌坐在地。剛剛……發生了什麼？“我”一次又一次地死去，那種恐懼和痛苦簡直和真的一樣。
“子息大人，你明白了嗎？”章正蹲下身子，那精緻的海東青刺繡披風就在我的眼前，每一個針腳都看得無比清晰，這，怎麼可能只是夢境呢？
“剛才……是什麼？”我雙眼死盯着刺繡，聲音顫抖着問道。
“剛才我帶你看的，是你本該有的命運。如果你一直聽不到我在你夢中的呼喚，那麼，你就會如你剛才所看到的那般……”
“死去？”我抬頭，撞上章正的眼神。那眼睛像是精雕細琢的藍寶石，在細碎的劉海下面閃着冷光，如斗篷上尋覓獵物的海東青。
我踉蹌着站起身：“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因為你的記憶沒有在二十四年的輪迴中被成功喚起，所以，你必須死，然後重生另一個金子息，來替你完成使命。”
“另一個金子息？”我喃喃重複他的話語。
“是的。每二十四年，都會有一個新的金子息出現，如果她在二十四歲之前還沒有進入大金，就會被奪取生命，然後創造另一個金子息。”
“為什麼要這樣？”
“金君創造子息大人，是為了幫助他完成一件艱巨的任務。而這項任務只有子息大人才能完成。所以，從大金被創造出來開始，每二十四年，都會出現一個金子息。”
那也就是說，從1208年金章宗去世創造高次元空間大金開始，每二十四年都會出現一個金子息？那麼這樣算來……我已經是第三十多個金子息了？
“如你所說，沒有聽到你的召喚來到這裏的金子息，都死去了嗎？”
“是的。”
“那……我是第幾個來到這裏的金子息？”
章正微微頷首：“第一個。”
我震驚了。不知道是被每二十四年一個金子息的理論震驚，還是被我是第一個順利活過二十四歲的金子息而震驚，反正，現在的我，是妥妥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子息’二字意為‘子嗣’，‘金子息’的意思，就是指金君的子嗣，也就是指被金君創造出來的子息大人您了。”
呵，我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關於我名字的解釋，而且，解釋的非常完美，我無法反駁。原來，我只不過是被金君創造出來的使徒，一出生就背負使命，而不去完成它的代價，竟是活不過二十四歲的懲罰。在我之前，那三十多個無辜的“金子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命隕在二十四歲……我該說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之前的八百多年裏，那三十多個金子息，都長得和我一模一樣嗎？”我突然想到這個，說不定尚舒也是被什麼奇怪的人創造出來的，所以才會輪迴在1955年的報紙上。
“不，‘子息’只是一個代號，並不特指某個生命個體。他是金君的意識產物，需要藉助現實世界的肉體才能存活，所以，子息大人的誕生是隨機的，借宿在普通的凡人體內。之前的三十多個子息大人有男有女，長相當然也不同。相同的只有‘金子息’這個名字，和他這二十四年時間都會出現在金台夕照碑附近而已。”
我搖搖頭，努力理順自己的思路。這樣說來，並不是曾經有過三十多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而是每一個名叫金子息的人在二十四歲去世之後，都會有另一個名叫金子息的人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活到二十四歲，去世，然後再出現另一個……怪不得我一直生活在金台夕照，曾經以為是緣分，沒想到居然是命運。
但是，這種毫無人道的殘酷，到底是為了什麼？
章正讀出了我的想法，回答道：“因為金君需要子息大人您……”
“夠了！”我大吼一聲制止了章正，“我不要聽！你也不要再召喚我來到這個奇怪的地方！你就讓我死掉好了，我只想當一個普通的正常人，你聽明白了嗎？不要再出現在我的夢裏了！”我的腳下忽然一軟，像是踩空了一般，跌落下去。
但是我很冷靜，因為我知道，這只是因為，夢醒了。
我睜眼，這次沒有驚醒，而是平靜地醒來。外面的雨已經停了，我卻再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