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鞋底接觸
“寺人留步，韓夫人已下令宮中無腰牌者，禁止隨意奔走，以防生亂！”甲士在元繆身後冷聲開口，驚得他背後滿是冷汗。
元繆強笑着回頭，點頭哈腰的說：“皇甫伴讀歸家時候落下了腰上玉佩，太子命奴婢追上伴讀，把東西還回去——您看這事情？”
“韓夫人”？！
韓氏果然不甘心失敗，趁着山陵崩塌之時，要對太子為難了！
元繆心中冷哼，思緒飛轉，馬上拿出自己還沒出頭前能屈能伸的態度，擺着一副點頭哈腰的模樣不停討饒：“奴婢有眼無珠，辛苦幾位了——不過您看，奴婢伺候太子不易，若是完不成太子的吩咐，回去要挨罰的。還請行個方便，讓奴婢順着小路追上伴讀，把玉佩送還。”
宮中通道眾多，有着許許多多奴僕才清楚的小徑，即便久居深宮的嬪妃都搞不清小路怎麼走，更不說這群剛被調進宮中的甲士了。
甲士憑真本領在軍中立足，從來看不起伺候人的寺人，眼見元繆這幅小人模樣紛紛露出不屑的眼神，一腳踢在他腿上，高聲呼和：“陛下辭世，重臣都往宮裏趕，你出去幹什麼？瞅你賊眉鼠眼的樣子，定有所圖！若不趕緊滾回東宮，手裏的長劍可要不聽使喚了！”
元繆嘴上求饒，心裏卻樂開了花，聞言趕忙捂着頭，一臉懼怕的說：“奴婢這就回去！千萬留情！千萬留情啊！”
他說完話，一溜煙跑得沒了影子，引得甲士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罵著“孬種！”
好不容易跑回東宮，元繆立刻將皇甫熙的意思一字不落的轉告嬴社。
嬴社面無表情的聽完話，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沒有任何錶情。
他面朝窗外的烏雲瞥了一眼，撐着墊子站起身抬步走向興德帝所居的寢殿。
“元繆，帶朕走小路避開甲士的搜尋。”嬴社直接改變了自稱，他舉止沉穩，周身隱隱透着一股攝人的威勢，讓整個東宮浮動的氣氛變得平靜。
嬴社被寺人帶領着走在平日絕不會涉足的小路，心中道：皇甫熙，你對我總有許多隱瞞，但還沒欺騙過我，這一次，我便信你，只盼望你別辜負我的信任。
元繆一路低着頭，根本不敢抬眼看新帝，心裏覺得伺候了十幾年的公子一瞬間彷彿變了個模樣，周身縈繞的氣場簡直如同出了鞘的寶劍，時時刻刻渴盼着人血的澆灌。
嬴社正走向他不可避免的帝王之路，急着趕出咸陽宮的皇甫熙卻着急得渾身大汗。
嬴社或是沒了性命，他這個一早被掛上“太子伴讀”名聲的小可憐即便能夠在父親的保護下性命無憂，皇甫家的榮光也將遠去。
皇甫熙不是貪慕榮華富貴，但在君權大過天的時代，被權力高層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他們再有能力，也無法憑藉自身的力量過上幸福生活。
——有時候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求死而不得。
因此，既然被死死綁上嬴社的戰車，皇甫熙不但不打算下來了，還要讓這輛戰車橫衝直撞的碾碎全部敵人，將他們踩在腳下。
皇甫熙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他感激興德帝過去對皇甫家的照顧，但皇甫熙絕不可能產生任何“國士待之，國士報之”的念頭，對他來說被興德帝選中的嬴社只是他的記利益共同體，而不是以死相待的未來君王。
如今面臨困境，皇甫熙要做的事情都不會與任何高貴的情操相關——即便他打算冒危險調兵守備咸陽宮。
興德帝透露的密道果然不同凡響，皇甫熙一路安穩的走出咸陽宮門，沒遇見任何危險。他在咸陽宮外望着這座巍峨的宮殿，發覺宮門守衛與過去沒有任何差別，瞬間意識到韓夫人引入宮廷的甲士數量遠遠低於自己猜測。
皇甫熙不由自主的拉高嘴角，腳步輕快了許多。
在宮中陪伴嬴社的這段日子，皇甫熙最大的收穫不是抽長的身高，而是可以毫無壓力的從咸陽宮門口走回家中。
宴飲過後，皇甫斌前腳到家後腳就聽到了自宮中遠遠傳來的喪鐘，整個人僵硬的坐在府中，等他反應過來兒子已經回宮，整個人頓時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衝進宮中！
可下人剛按照小夏氏的吩咐撤除府中色彩艷麗喜慶的掛飾，府中竟然有羽林中的甲士前來通知之前的喪鐘乃是新入宮的宮人弄錯了——這話能糊弄住誰？
山陵崩是何等大事，怎會容得下不經事的寺人隨意碰觸，還接連不斷的敲響完整鐘聲！
皇甫斌立刻明白咸陽宮裏已經變成龍潭虎穴，越發擔憂起兒子的安危，恨不得脅生雙翼飛過去把孩子叼出來，可幾十年朝堂經驗卻讓他另一半大腦清醒不已。
皇甫斌心裏明白，咸陽宮必定已經被韓氏控制住了，而無論太子未來能否登基，他的兒子皇甫熙卻不會有性命之憂——韓安這老頭手段狠辣，但他們還用得着自己，自然會留下皇甫熙的性命，把兒子當做提條件最有利的籌碼與自己叫價。
只是，熙兒到底會不會被額外“照顧”，就要看他自己機變的能力了。
皇甫斌強忍住擔憂，一連串的吩咐僕從守緊家門，不準任何人隨意出入，沒想到這時候看守角門的下仆卻把滿面污漬、衣衫破爛的兒子帶到他面前了！
“……熙兒？你……太子派人護送你出宮的？”皇甫斌看着完好無損站在自己面前的兒子，神色恍惚，他不敢置信的將兒子一把抱進懷裏，狠狠捏着他肩膀順着脊背拍打好多下才逐漸穩定住情緒，隨即一連串的問題從嘴裏噴出來，“宮中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街上難道沒亂起來？你竟然獨自一個半大孩子就敢跑回家來！”
皇甫熙推開父親的手掌，一下打斷他的話，語速飛快的說：“我順着陛下當初指點的密道跑出來的，我出宮時候太子還活着，現在如何不清楚，不過他本領非凡，不會死太快——為了讓元繆答應我出宮，我答應他，您會前往京郊大營調兵。”
皇甫斌聞言怒火衝冠，他舉起手哆嗦個不停，恨不得抽死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兒子，恨聲道：“你吃了雄心豹子膽，這樣的條件也敢答應！”
皇甫氏原本依靠着他的官位可以兩不相幫，可兒子許下諾言，若他不踐行，日後即便是九公子登基，自己一家仍舊是言而無信的厚顏無恥之徒，有何顏面存於世間；因此，兒子一句話，竟然把他們全家都推到了危險的局面。
皇甫熙看着父親滿面怒容，抬手撓了撓臉頰，趕忙解釋：“我跑回來的路上雖然挑着小路，可大道上也沒戒嚴。陛下生前幾乎將韓氏掌握的軍中力量拔除得一乾二淨，兒子猜測，他們能調動的士兵不多，只能夠勉強維持住宮中局面。太子生活在咸陽宮裏多年，元繆等寺人都對他忠心耿耿，也知道些密道之類易於躲藏的地方，若是勤王的士兵來得足夠迅速，想必太子性命無憂。而且……”
皇甫熙偷看了父親的臉色一眼，壓低聲音道：“父親這些年一直身在燕地，即便原本舉足輕重，現在又能剩下多少地位？朝中確實缺少官員，可您離開的太久了，原本的位置必定有人取而代之，他們難道會希望您回來嗎？難道這些人和韓安有關係。”
皇甫斌到底是個重信諾的古人，他看問題與只在乎利益得失的兒子不同，聞言只是又狠狠的瞪了兒子一眼，並不把這些話當成重要的內容。
他咬牙切齒的說：“孽子，為父替你收拾爛攤子去。給我滾進屋裏去，你祖母和母親都為你擔憂呢。”
皇甫熙一抓他的衣擺，垂下頭低聲說：“爹爹，我原來沒想這些。太子一直對我不錯。與其日後伺候一個時時刻刻記得您不跟他同路、恨不得將咱們清算了的君主，兒子更喜歡相處久了的太子。”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你不只是看利益，而能想到太子對你的照拂，為父安心多了。”皇甫斌看着長高到自己腰腹間的兒子，摸了摸他的發頂，神色鄭重的說，“只有小人才時時刻刻盯着利益。小人也許能夠走得很穩，也更被君王喜歡，可你要明白，人存於世間，不該完全為了保住榮華富貴而營營汲汲。”
皇甫斌自然是喜歡權勢的，他身為皇甫氏的家主，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保持住家中的榮華富貴，可身為一名父親，他對自己的要求和對子女的要求不盡相同。
子女，衣食無憂即可，皇甫斌希望他們能夠成長為胸懷廣博的君子，而非時時刻刻惦記着陰謀算計的小人。
皇甫熙選擇太子若是為了從龍之功，皇甫斌怒不可竭；但當他說出自己是感念嬴社的照顧，皇甫斌為了太子冒險也覺得值了。
“你去梳洗一番，為父去辦事了。”皇甫斌深深的看了兒子一眼，害怕自己此去再也回不來了。
皇甫熙小心翼翼的瞟着自己父親，確定他面色和緩了許多，這才壓低聲音繼續說：“……呃，那個……爹爹，我忘記說了，出宮之前，我給元繆支招，告訴他，若是有人圍堵太子，便讓太子抓着陛下的屍身做掩護，能防止傷害。”
“孽子！！！你不要躲！我今日就要打死你！這樣大逆不道的法子，你也敢說！！！”皇甫斌再也綳不住了，霎時從腳底拔下鞋子，對皇甫熙追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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