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颶風狂瀾
“父皇沒拖延也沒挪用過軍餉，軍中官員本該衣食富足，怎麼還有軍士冒殺頭的危險做這樣的事情？”嬴社聽完這些話真不明白了。
士兵服役的兩年，吃穿住用都在軍里，稍有寸功便能夠得到公士的最低一等爵，除了自身免稅的好處之外，每年還有十五斛谷和五百錢可拿。在軍中能爬到掌管錢糧薪俸的位置，可見自身都是有本事的人，爵位至少也到了四等不更的位置，薪俸要翻幾番，何必做下這樣的事情？
龐舍冷笑一聲，蒲扇似的大掌猛地拍在箭靶子上蓬蓬作響，他眼底翻湧着殺意沉聲道：“公子少年，不明白其中有多少齷齪事！服兵役時，各處成丁的男子按照戶籍就近分配到各地大營之中，薪俸不經自己手，直接由大營中掌管錢糧的官員將名單報給所在郡縣的各級長官，然後由當地郡守和縣長記好名單，等到年終大營統一按着名單人數再向各郡縣派送錢糧——若是人死了能從中昧下多少好處？一石米足萬錢，更不用提朝廷派發給死在軍中的士兵還有撫恤家中孤老的銀錢之重。若他們再狠毒一些，在這些抹了名錄戶籍的士兵退伍時，將其打暈販賣到外地，一名健壯的丁男少說也值八千錢！喪盡天良的混蛋，老夫必要讓他們都不得好死！”
嬴社聽完這些話反而更迷糊了，他琢磨一下，遲疑的說：“可買丁男何用？這些丁男的身份說不清，一旦官府下來查，還不是要暴露問題？”
東秦戶籍之嚴格超乎想像，怎麼做到這些事呢？
龐舍看着嬴社嘆了口氣，苦笑道：“不然老夫說公子年少，經得事情少呢。公子想，人在軍營死了銷戶籍這種事情，必須同時由軍中和丁男戶籍所在郡縣一同認證才能完成，若不是官府也參與其中拿好處了，又怎麼會如此輕而易舉的做到？更不要提，沒有戶籍的話，這些丁男如何被運送到他鄉售賣了。”
“師父已經將此事稟告過父皇了？”嬴社繃著臉問。
龐舍點點頭，發覺嬴社臉上的表情有些沉重，這名弟子的聰慧少有，自然知道嬴社少的只是經驗，一旦說清關鍵，必然飛快理解了其中層層表象之下的利益鏈。
他拍拍嬴社的肩膀給以安慰，嬴社卻仍舊愁眉不解。
皇甫熙在龐將軍和嬴社身邊安安靜靜的聽，精緻的小臉已經皺了起來。
年代不同造就了不同看問題的眼光，比起還在關心軍營與郡縣掌管串聯的嬴社和龐將軍，皇甫熙已經從這些看似細碎的消息里嗅到了更加可怕的內容。
“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這是一句現代人耳熟能詳的話，同樣的道理放在古代一樣適用。
為什麼軍營中每年都不斷丟失身強力壯的男子？難道他們就非要是帥得驚天地泣鬼神，讓官員不顧性命也要瞞天瞞地的弄走？
這顯然不可能。
唯一的理由只能是缺少勞動力！
可百姓家中田地全家耕種便足夠了，哪裏需要那麼多的勞動力呢？
必定是不斷的土地兼并導致官宦人家缺少奴僕、佃戶來耕種自家的土地。
而相比之下，佃戶有獨立戶籍，壓迫起來的爽感自然不能與奴僕相提並論，官宦人家又不缺錢，何不買人一步到位。
——事情想到這種深度，其中的關鍵，已經不是簡簡單單的官商勾結之類的小問題，這座龐大的國家徹底病了。
皇甫熙閉了閉眼，控制不住的低聲念出最終答案：“……土地兼并。”
下一刻，他被嬴社緊緊捏住肩膀，一下子推倒在了箭靶子上，銳利如箭矢的的目光直刺入皇甫熙眼底，讓他一激靈清醒過來。
“你剛剛說什麼！”嬴社逼視的目光讓皇甫熙不由自主挪開眼，不敢與他直視，可緊捏着他臂膀的手更用力了，掐得皇甫熙整條手臂都麻木了。
他垂下眼帘，做出恭順的模樣輕聲回答：“公子已經明白了，何必讓熙再說一遍。”
嬴社聽到這話終於有些壓抑不住怒火，他看着皇甫熙內里倔強卻總是低眉順眼的模樣，怒極反笑，輕聲說：“好，孤自然是明白的。不過孤懶得解釋，你隨孤再去見父皇一次吧！”
話音未落，嬴社已經把嬴社扯得一個趔趄，直接拉着他走了。
順手抱起皇甫熙塞進馬車裏，嬴社克制的深吸一口氣，沉聲命令：“去大書房。”
皇甫熙這時候才有些傻眼，他心想：你自己是神童沒人懷疑穿越的可能性，我想得明白自然也不會是大問題啊，幹什麼要把我送到興德帝面前。
一天去皇帝面前刷兩次存在感難道是什麼好事兒！
前人積累的寶貴經驗讓皇甫熙一眼能看透表象下的真實，可他的政治頭腦根本沒打開，完全理解不了嬴社從他如此迅速的反應里看出了什麼。
嬴社不是不能接受皇甫熙同樣天資出眾，但皇甫熙說過的話，嬴社還完完整整的記在腦子裏呢！
他心裏冷哼：你不是說自己在燕地根本不出門嗎？既然如此，你是怎麼知道土地都被官宦豪強買到手裏，以至於他們缺少奴僕的。燕地之亂，恐怕比你與何倉丞說得還要嚴重得多！
皇甫熙就這樣暈暈乎乎的被嬴社扯着一路甩上車又提到大書房裏，直到坐在興德帝面前，承受着這位君王幾乎要把自己劈開的目光才終於意識到自己一句話泄露了多少內容。
“……父皇，兒臣撿到寶了。”聽到嬴社嘴角含笑的以這句話做結尾，皇甫熙內心的悲傷早已逆流成河。
QAQ我對這個充斥着高智商人群的宮廷充滿恐懼感！
“御史大夫的弟子自然非常人。”興德帝收回目光，從鼻腔里淡淡的“嗯”了一聲，好像對皇甫熙的聰慧毫不掛懷，更沒怎麼把嬴社提到的事情放在心上，可他向皇甫熙問出的話卻十分尖銳：“原本服侍駑兒的下人都是寺人？”
看多了腦殘電視劇，以為王孫公子身邊伺候的人都應該是太監的皇甫熙一臉自然的點頭說：“世子不太喜歡寺人伺候，覺得他們……沒有陽剛氣，後來陸陸續續的都換成普通隨從了。”
眼看皇甫熙神色沒有任何變化，興德帝的臉卻更黑了。
寺人，那是皇帝才能用的，幾位公子居住在宮中時自然有寺人伺候，可燕王現在封王就國了！除了那幾名自小伺候燕王的寺人，他哪來的新寺人照顧兒子生活起居！
被興德帝苦苦壓制的懷疑徹底爆發，他眼中盤旋了暴風，卻絕口不提此事，只對皇甫熙說：“章左一輩子嗜書，願意收你為徒，可見是對了脾氣，既然你天分不錯，在宮裏想看書便讓寺人帶你去化氣閣挑選吧。”
皇甫熙始終垂着眼睛，不敢挪一點，聽到這句像是完結的話才鬆了一口氣：“多謝陛下。”
皇甫熙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越是拘謹放不開，越讓興德帝和嬴社意識到他心裏什麼都明白——無知才會無畏，人一旦懂得利害了，怎麼會不怕呢？
在興德帝面前掛了號的皇甫熙連大氣都不敢出，躡手躡腳的被寺人先送回嬴社的院子，寺人立刻將他領到一個單獨的房間裏，恭恭敬敬的表示皇甫熙日後就住在這裏，有兩名寺人、兩名宮女服侍，讓皇甫熙高懸着的心暫時放下了。
——如果跟嬴社一起住，皇甫熙真要徹夜難眠了。
坐在大書房的興德帝眼帶笑意的看了兒子一眼，不由得搖頭低笑：“我兒運氣真是不錯，果真撿到寶了。皇甫熙……唔，這孩子還沒接觸過政事，竟然能想得這麼深，難道真有人是天賦異稟嗎？”
“聽說他是太倉令的獨子，說不定平時帶回家處理的公務，給他看過。”嬴社也顯得很開心，雖然對着皇甫熙的時候表現得銳利逼人，可興德帝父子都對皇甫熙這樣身份孩子的成長充滿了期待。
皇甫氏早年遭難，宗族盡滅，所謂“一家老小”真的是老的老、小的小，家主皇甫斌生死不明，皇甫熙身為家裏唯一的男孩，必須承擔起頂樑柱的責任。
皇甫熙既然聰明剔透，就更該明白，他想要守住家業，需要帝王的器重和維護，否則一家老小守着金山銀海，便如同放在群狼眼前的鮮肉，定會被人撕碎生吞了。
興德帝拍了拍幼子的脊背，低聲說：“有才之士多桀驁，用點心思才能收服得了。”
“父皇，我和他都才十過歲，由您護着我，我才不着急。”嬴社雖然長了一副小夥子的模樣，對着興德帝卻有十足孩子氣。
興德帝苦笑一聲，低聲說：“朕也不知道還能活幾年。行了，不說這些掃興的話，龐將軍提出的事情，你以為如何？”
嬴社聞言收起撒嬌賣痴的樣子，正色道：“此事牽涉深廣，若要大動，朝堂必如遇狂瀾。想要徹底解決此事，還需尋可靠官員順藤摸瓜。”
嬴社說著又擰起眉頭，低聲填補一句：“而且，牽連得這般廣，調查此事的官員恐怕會遭遇危險，要派人保護才好。”
興德帝對兒子的回答很滿意，他屈指敲了敲大案，忽然說：“若皇甫斌無礙，等到歸朝，此事交由他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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