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林氏被關在西偏院,紀宅最西北方的院子。
紀琬琰裹着一張綰色的舊薄氈子,氈子外的毛色已經陳舊不堪,雖然舊了,但摸在手裏還是相當柔軟的,外頭一層綉面是海棠春睡圖,不像是閨閣少女用的東西,倒像是陪嫁,紀琬琰抬眼見兩個媽媽提着食盒經過花園,趕緊身子一閃,躲到了假山後頭,兩個媽媽和徐媽媽打了個照面,問徐媽媽來這裏做什麼,徐媽媽不敢告訴她們四姑娘在前面,就隨便和她們扯了兩句,紀琬琰趁她們說話走出了假山,沿着小路往目標趕去。
其實上一世她有很多疑問沒有得到解答,因為林氏死得早,並且在死之前沒有見到她的面,少年時期,她沒有察覺,等到後來,她去了京城,輾轉嫁了兩回之後,才從一個老僕口中得知了一些前塵往事的細枝末節,可是那個時候,林氏早已死去,沒有人能夠給她證實,所以,一直是她心中的未解之謎。
林氏不管怎麼樣都是她的生身母親,就算是瘋了,也是她的母親。不管她能不能替她解答,紀琬琰都想去見一見她,彌補上一世的遺憾。
紀琬琰越走越偏僻,如今也只是循着上一世林氏去世的時候,老太君讓婆子帶她來的那一回的印象在摸路了,與想像中有很多婆子看守的場景不太一樣,這裏根本連個人影都看不見,四周安靜什麼聲音都沒有,因為沒有婆子清掃,所以周圍大多還是白茫茫的一片,有幾間廢屋子,看起來陰森森的。
徐媽媽從後頭趕了過來,一把拉住了紀琬琰的手,說道:“姑娘,別再往前了,回去吧。”
紀琬琰抽回自己的手,倔強的看着徐媽媽,兩人對視片刻后,紀琬琰才開口說了一句:“你帶我去,這樣快些。”
若是等她一點點找過去,還不知道要找到什麼時候,徐媽媽從前是林氏陪嫁來的管事媽媽,林氏被關之後,她一定來看過她的,所以紀琬琰篤定她知道地方。
徐媽媽瘦的沒有二兩肉的大臉盤子上露出了為難的神情,不過也沒有否認紀琬琰說的話,的確是由她帶過去快一些,今天四姑娘才在老太君面前露了臉,說不得待會兒就會有管事媽媽來教姑娘規矩,這些都是說不定的事情,若是給怠慢了,那對四姑娘也是耽誤。
既然四姑娘起了看生母的心,那就不會輕易放棄,呼出一口寒氣,搓了搓手,徐媽媽這才埋頭走下了迴廊的台階,在前面探路,回身牽着紀琬琰的手,說道:
“姑娘您跟着我的腳印走。”
就這麼一路牽引,終於徐媽媽把紀琬琰帶到了一處看起來像是荒園的地方,沒有人看守,四周靜的可怕。徐媽媽指了指一扇斑駁的木門,木門外上着一把生鏽的鎖,似乎好長時間都沒有開啟過。
“她……在裏面?難道不用送飯嗎?這鎖可不像是常開的。”
徐媽媽指了指右邊門扉上的小窗,說道:“送飯都是從這裏送的,不用開鎖。”
紀琬琰看着那小窗,眼睛不自覺就濕潤起來,趕忙低下頭,到底還是鼓不起勇氣打開小窗,紅着眼睛,喉嚨沙啞的問道:“裏面,有人伺候嗎?她不是瘋了?自己會來拿東西吃嗎?”
徐媽媽聽了這話也是不好受,猶豫了一會兒后,才伸手打開了門上的小窗,紀琬琰的一顆心幾乎都要綳到嗓子眼兒上,隨着縫隙越來越大,她看見院子裏的樣貌也越來越多,院子裏倒不是她想像中那麼荒蕪雜亂,因為都被雪給覆蓋了。
徐媽媽將手伸進去,從門內抽出一隻拴着鐵絲的鈴鐺來,對紀琬琰說道:
“就是靠這個鈴鐺,提醒夫人的。”
紀琬琰接過那鈴鐺,看着徐媽媽,眼中噙滿了淚,難受的問道:“你經常來送東西給她嗎?”所以才會知道這麼多。
徐媽媽沒有說話,只嘆了口氣,又拿過紀琬琰手裏鈴鐺,伸進院子裏搖了三下,然後兩人等到小窗前好一會兒,院子裏依舊沒什麼動靜,徐媽媽也覺得奇怪,把手伸進窗口,想要再去拿鈴鐺的時候,窗口卻突然出現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嚇了徐媽媽和紀琬琰一大跳,徐媽媽的手沒有抽的回來,被裏面那人抓住了,二話不說,就咬了起來,徐媽媽忍着疼,對裏面說道:
“夫人,是我呀,是我呀夫人!您別咬了別咬了。”
可裏面的人像是根本聽不到似的,一邊咬徐媽媽的胳膊,一邊口齒不太清的說著:“吃、吃。”
紀琬琰忍到現在情緒終於崩潰了。蹲下來將自己抱做一團,她想像過林氏被關起來過的什麼日子,可是沒想到真的見到了,卻是這樣難過。
幾乎是狂奔而出的,卻因為踩到了被雪掩埋的石塊而撲倒在了雪地里,冰涼的雪打在她的臉上,居然沒有刺骨的瘋冷,世界有那麼一瞬間是靜止的。
徐媽媽趕緊跑過來扶她起來,紀琬琰稍稍穩定了情緒,從地上爬起來,轉過頭去看着那一扇斑駁的門,緊咬了牙關,轉身又走了過去。
徐媽媽拉着她,說道;“姑娘,您也看見了,夫人病的不輕,根本不認識我們了。”
紀琬琰冷靜下來,看了看四周的情況,左邊的牆角下放着一堆石磚,石磚旁有一棵參天的樹,紀琬琰走過去,才在石磚上,抵着樹榦爬上了牆頭,徐媽媽嚇壞了,四姑娘向來保守懦弱,可今天居然開始爬牆,這,這可不是一個大家閨秀該做的事情呀。
正要阻止,卻見紀琬琰趴在牆頭就停住了動作,探頭往裏看了幾眼,就見一個衣衫破舊的女人靠着門扉蜷腿而坐,抱着膝蓋瑟瑟發抖,瘦骨嶙峋,蓬頭垢面,她試探性的喊了兩聲:“娘。娘。”
原以為不會有任何回應,可是在聽見娘這個字的時候,那女人居然抬起了頭,紀琬琰對她揮手:“娘,我在這裏。”
卻不料那女人卻發了瘋似的跑回了屋裏,嘴裏喊着:“晚晚,晚晚!”
不一會兒,就抱着一個枕頭出來,嘴裏喃喃自語,紀琬琰已經泣不成聲了,周圍很安靜,所以就算林氏說的很小聲,她也聽見了,林氏抱着枕頭瘋瘋癲癲的說道:
“晚晚不怕,有娘在。”
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紀琬琰趴在牆頭上,腿上一松,整個人又從牆頭掉了下來,幸好徐媽媽在下面等接着她,才沒有被石磚砸到。
“姑娘,咱們還是走吧,一會兒送飯的婆子就要來了,讓她們看見,不好的。”
徐媽媽雖然也可憐林氏,但她卻知道最重要的還是要保護好四姑娘。
紀琬琰被徐媽媽扶着離開了荒涼的西偏院,在路上果真遇到了送飯的婆子,徐媽媽眼明手快拉着紀琬琰藏到了樹后,等婆子經過之後,兩人才離開。
紀琬琰想把林氏救出來,可是也知道,憑她如今是很難做到的,因為林氏是紀家的罪人,有罪被罰,又傷了神智,所以才被關起來的。老侯爺還在的時候,紀琬琰的父親紀鄒還是侯府的嫡長子,老侯爺已經替他請封了世子,只待老侯爺西去,紀鄒就能襲爵,可是叫人沒想到的是,就在老侯爺大病之初,林氏就被人抓姦在床,老侯爺一氣之下就要打死林氏,是紀鄒用性命保的她,可是後來林氏不知道被餵了什麼,就徹底瘋了。
老侯爺恨長子不成器,無論說什麼,做什麼,紀鄒就是一味的護着瘋了的林氏,說出了就算他死也不會讓林氏死的話,更加不讓她被家法處置,為此紀鄒失去了襲爵的資格,世子之位這才落到了二老爺紀朔頭上,老侯爺換了繼承人之後,就悲痛不已,再也撐不住西去了,紀鄒覺得是自己害死了老侯爺,敬愛了一輩子的妻子又做出那種事叫他丟盡了顏面,每日鬱鬱寡歡,終日外出喝酒,有一日他屏退了小廝一個人出去的,可半夜不歸,家裏人出去找了大半個宛平,才在淮安坊街尾的一株歪脖樹上找到了他,用褲腰帶,上弔死了!
這些事府里沒人和她說,是後來她自己一點點打聽出來的,所以,紀琬琰在三四歲的時候,就被迫和母親分離,兄長也因為這件事被送到了書院去,偌大的月瑤苑中就只剩下紀琬琰一個人,直到十歲被老太君接去了玲瓏閣中。
她的嫡親哥哥紀衡在書院讀書,開始的時候還時常偷着回來看她,可後來就沒有來了,等到紀琬琰出嫁,紀衡就因為打架滋事,被書院逐出來,然後就跟着誰出海,一直到紀琬琰死,他都沒有回來。
這些事情每一件都壓在紀琬琰的心頭,若是十幾二十歲的時候,她看不出來這一切是個圈套也就罷了,她三十多歲,經歷了太多事情,回想前事,又怎麼會看不出來,當年的事情充滿了陰謀算計。紀琬琰沒有證據,但是這一切都是擺在明面上的。
誰得了最大的好處,誰就是幕後主使。她爹死了,娘瘋了,大房就此沒落了,二房卻冒出頭了,接手了原本屬於大房的一切,這還有什麼好懷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