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四章 一份遺囑
陸鎣一將飯菜拿下去的時候羅婆婆已經不在客廳里,也沒見到卓陽,只有小煙一個人坐在櫃枱後面默默地拭淚。聽到陸鎣一的腳步聲,她抬起頭來,睜着兩個紅通通的眼睛,勉強笑了笑道:“飯碗擺着就好,我會清洗的。”
陸鎣一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你還好吧?”
小煙尷尬地擦了擦眼淚說:“沒、沒事,我剛剛被油煙熏到了。”
陸鎣一見她不願說便也不勉強,說:“那我上去了,有事你喊我。”
小煙說:“嗯。”
陸鎣一剛走到一半,就聽小煙喊道:“陸先生!”
陸鎣一隻好就着震顫的地面,又重新走了回去說:“怎麼?”
小煙像是極之為難,過了好一會才用蚊子叫一般的聲音說:“您能在這兒陪我坐會么,卓陽出去買菜了,我一個人……一個人……”
陸鎣一拿開窗旁的椅子坐下說:“上面也怪悶的,我在這兒隨便坐會,你去忙你的吧。”
小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端了碗盤進去洗去了。陸鎣一看向窗外,挖掘機的動靜越發大了,不遠處的一棟老式廠房在鐵鎚的撞擊下不斷顫抖,終於一面牆體被擊破,亂煙之中,磚瓦崩落,那帶着歲月痕迹的鋼筋水泥便緩緩地倒了下去,像一個過了時的英雄。
難怪這附近如此荒涼,看來四周的地都已經被人買下,是要動遷的架勢。陸鎣一想着,這座薔薇園,這棟家庭旅館是不是也將很快成為被遺忘在歷史中的記憶,不留下一點痕迹?突然,伴隨着一聲巨響,整座莊園都跟着猛烈跳了一跳。
陸鎣一本來就沒好好坐着,被這一震,險些一屁股摔到地上去,他飛快地爬起來看向外間,一開始只見一團濃煙滾滾,像是起了沙塵暴一般,過了好一陣子,煙塵才消了下去,只見薔薇山莊的院子裏停着一隻巨大的鐵鎚,原本完好的磚牆已被破開了一個缺口。鐵鎚砸壞了花草,還砸斷了一根水管,弄得自來水四處噴射,很快院子裏就成了一片泥濘的“沼澤”。
小煙從裏面衝出來說:“陸先生,怎……”
她隔着玻璃窗看到外間的景象,頓時臉色都變了:“怎……怎麼會……”
陸鎣一正要說什麼,卻聽身後傳來了沉悶的“咚”的一聲,小煙猛然轉身:“奶奶!”正是羅婆婆不知何時出現,並從輪椅上栽倒在地。陸鎣一飛快地看了外間一眼,然後果斷拿起電話撥了120,不久,救護車駛來,將羅婆婆送進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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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的狀況不容樂觀,她本來就有過小中風的病史,這次又受了驚嚇跌了一跤,造成了小中風複發和腿骨骨折,再加上年紀大了……”醫生說,“你們家屬最好有個心理準備,醫院會儘力治療,但是最後能不能好起來,能夠康復到什麼程度還是要看她本人。”
小煙的眼淚當場就涌了出來,她壓抑地哭坐在地,捂着自己的嘴,生恐驚擾了旁人一般。
陸鎣一看着她,突然覺得好像回到許多年前,他看到自己坐倒在醫院裏哭得不能自已,然而眼淚既不能改正過錯,不能挽回失誤,也不能留住即將離去的人。
肩頭被人拍了一下,陸鎣一猛然驚醒,回過頭去就看到了氣喘吁吁的卓陽,他帶着一身熱氣,不知是從哪裏趕來,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無法掩飾的蓬勃生機,如同一柄鋒芒畢露的出鞘的劍。陸鎣一被這樣的卓陽驚了一下,一時間竟然有些出神。
卓陽只得又問了一遍:“情況怎麼樣?”
小煙聽到卓陽的聲音抬起頭來,終於“哇”地一聲哭着撲進了他的懷抱。
晚上十點,陸鎣一陪着卓陽、小煙坐在病房裏。羅婆婆還未完全脫離生命危險,現在正戴着氧氣罩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由於年紀大加上體質虛弱,醫生不敢給她動大刀,對骨折也採取了保守治療。她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躺着,除了時不時跳動的心電圖,幾乎看不出一點生氣。
小煙抬起頭說:“阿陽、陸先生,謝謝你們今天幫忙,這裏有我就夠了,你們回去睡吧。”
卓陽說:“我留下來陪你。”
小煙勉強笑了笑說:“店裏不能沒人顧着,否則……否則不知道他會做什麼!”
卓陽的臉色一變,過了會說:“好,那你自己多加小心,明天一早我給你送早飯來。”他對陸鎣一說,“陸先生,我們走吧。”
陸鎣一站起身來,又看了一眼羅婆婆,然後隨着卓陽離開了醫院。
天氣已經很暖和了,晚風裏還夾帶着暮春濕潤的氣息,道邊綠化帶里的夏花卻已然靜悄悄地絢爛起來。陸鎣一跟在卓陽身後,漫無目的地穿行在這座繁華的都市之中。身邊衣着光鮮的男女匆匆來去,每個人都似乎有個目的地,只有他是無根的浮萍,全無目的也全無負擔。
陸鎣一是跟着救護車來的,並不知道怎麼回去,卓陽帶他過天橋,他就過天橋,帶他下地道,他就下地道,不吭聲,很配合。走了一陣,兩人到了一處公交車站,末班車停在安全島,卓陽上去,買了兩張票,走到最末一排坐下。
陸鎣一跟着坐到他身邊。搭乘末班車的人很少,稀稀拉拉地攤在車廂里,全是沒精打採的樣子。車子開動起來的時候,卓陽忽然說:“白天來的那個是羅婆婆的孫子。”
陸鎣一愣了一愣,然後才明白過來卓陽是在跟他說話,他說:“哦。”
卓陽說:“羅婆婆的丈夫死得早,兒子媳婦也在一次意外交通事故中一起喪生了,她一個人辛辛苦苦才把孫子拉扯大,但是那小子沒學好。”
陸鎣一心想,把孫子拉扯大,那小煙呢?
卓陽像是看出了他心裏想的,說:“小煙……小煙可能是羅婆婆的孫女兒。”
“可能?”
卓陽說:“晚上風涼,你這麼吹會生病的。”伸手就將一旁的車窗給關上了。
陸鎣一:“……”心想你能把話題轉得自然點么。
卓陽卻又接了下去說:“羅婆婆的孫女兒在小時候就走丟了,小煙是去年上半年自己找上門來的,她到現在也還沒入籍。”
陸鎣一心裏有了點眉目,怪不得小煙那麼怕羅婆婆的孫子。
卓陽又說:“羅婆婆的孫子想要把旅館賣了,但是羅婆婆不肯。”
“為什麼?”
“紀念。”卓陽看了陸鎣一一眼說,“那間旅館是羅婆婆的丈夫留給她的最後紀念,她結婚以後就住在那裏,已經七十多年了,對她來說,旅館的存在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重要。”
陸鎣一說:“就沒有其他辦法嗎?恕我直言,我看那個孫子也就是想要錢,給他點錢不就得了。”
卓陽輕輕呼出一口氣:“那小子賭博欠了高利貸,要還好幾百萬,羅婆婆的積蓄都給了他了,只剩下這間旅館。”
陸鎣一不吭聲了,這是一道難解的題,旅館是羅婆婆的,孫子也是羅婆婆的,還有個小煙在,最後怎麼選擇他們這些旁人再急也幫不上忙。只不過對自己的奶奶都能使出暴力手段又好賭的孫子,陸鎣一可討厭得很。
下了公車,兩人又走了一陣,回到了薔薇山莊。整座旅館裏都黑漆漆的,下午弄斷的自來水管已經修復了,然而地上還是泥濘不堪。提前香消玉殞的薔薇飄落了一地花瓣,一隻巨大的鐵球停在地上,夜裏看來,幾乎像是個猙獰的怪物。
卓陽打開門進去,點亮了客廳的燈。他說:“你餓不餓,我給你做點東西吃。”
為了守着羅婆婆,他們誰都沒顧得上吃飯,只有小煙在卓陽的強行勸阻下稍微吃了點麵包。陸鎣一說:“好啊,隨便弄點什麼就行。”
卓陽洗了手,正要開冰箱,忽然電話鈴響了起來,他騰不開手,說:“陸先生,麻煩你幫我接個電話。”
陸鎣一接起電話,“喂”了一聲,跟着臉色變了變,說了幾句,過了會,掛斷了電話。
陸鎣一說:“卓陽,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鄭志的律師?”
卓陽正圍了圍裙切蔥段,打算煮兩碗面,聞言疑惑地抬起頭來:“鄭志?沒聽過。”
陸鎣一說:“他說他半年前受羅婆婆所託,曾為她見證過一份遺囑,他現在約你和小煙明天一起過去,共同開啟那封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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