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夜間異象
陸修吾的鏢隊遇着了這一樁奇事,即便是這些素來行走江湖,經驗豐富、訓練有素的老合們也不由得在心裏犯了嘀咕,是以這一日餘下的路程都走得格外緊張,也格外慢。到了傍晚時分,整支鏢隊險險出了山,又沿着一條野花芬芳的土路走了十餘里地,天上忽然就鬧起雷來,眼見得是要大雨傾盆的架勢。
陸修吾掐指一算,知是今日裏必定趕不及抵達預定的宿頭,又恐落雷傷人,正自思忖之際,探路的大黑回來報說附近不遠處有座小鎮名喚“彎月”,鎮中有間客棧,尚能住人。陸修吾聞言,不由蹙起眉頭。
走鏢的有自己的規矩戒律,不少乃是從無數先輩的失敗乃至死亡經驗之中總結提煉,可謂條條金玉良言。其中有“四律六戒”之說,六戒的頭三戒說的便是“戒住新開店房”、“戒住易主之店”、“戒住孤村野店”,就是說店主不熟、店的背景不了解又或是荒郊野嶺獨獨的一座客棧,那很有可能便是做剪徑生意的剁齒窯兒(黑店),走鏢的倘是進了那種地方,是妥妥的有去無回,必須得繞開。
胡鳴湊上前道:“少當家的,這彎月鎮我約略聽說過,雖則鎮民不多,倒也有些年頭,如今歸在廊縣轄下,並非什麼不幹凈的地方。”
陸修吾聽胡鳴這麼說了,再見天上電閃雷鳴,只得拿了主意,全隊改道往彎月鎮去。不多時,第一滴雨落了下來,陸修吾的鏢隊終於也抵達了目的地。只見眼前一座狹長小鎮,黑燈瞎火地橫卧在一片荒原之中,只鎮口牌坊上懸了兩串紅燈籠,映出“彎月鎮”三個大字。
胡荃得了陸修吾的令,早已和大黑、麻子又將那客棧探了一遍,連鎮頭到鎮尾都走了一圈,此時方才安心地來接應自己的兄弟們。客棧的名字叫作“雲來”,就在鎮尾,不大不小的兩進院子,前院住客,後院是老闆夥計自己的住所。
往日裏到客棧投宿,鏢師們先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客棧內外插上驃旗、掛上鏢燈,而後仔細搜索房中以防機關密道,再然後才是在院中擺開八仙桌,安排好鏢車,輪番值更,然而此時瓢潑大雨倒也似地從天而降,誰也沒法在院中坐住,陸修吾只得讓人取了蓑衣將鏢車拉至後院蓋上,又留了胡荃和大黑、麻子在檐下看守,自己則帶了人去堂中用飯。
雲來客棧的店主是對中年夫婦,長得老實本分,手下還有個小夥計。陸家鏢局幾十號人一來,逼得夫婦兩人齊齊上陣忙活了好一通,倒也整治出一桌香噴噴的農家菜肴來。陸修吾令小夥計逐個試了,確定並未投毒或是下了蒙汗-葯,方才一揮手,允准大家吃飯。
此時外間雷聲隆隆,雨水如注,狂風吹打着樹枝,映得紙窗上一片張牙舞爪,如同群魔亂舞。胡鳴見席間氣氛沉悶,着意揀了幾樁過去押鏢時遇見的趣事、奇事說了,氣氛方才慢慢活泛起來。及至飯後,夥計們吃飽喝足,自去輪流替換值更,陸修吾和胡荃去後院巡視過,才由店主領了,帶去上房。房間在二樓東頭,陸修吾還沒到門口,卻見一扇房門正好打開,從裏頭走出個人來,因此兩相打了個照面。
“藍肅!”陸修吾一愣,不由叫出聲來。
來人正是寧遠鏢局的現任當家“挑雲槍”藍肅。如今百姓說起江湖上頗有名望的大鏢局,揚威排第一,寧遠便是排第二。這藍肅約莫二十五、六的年紀,身長七尺,長相十分英俊端正,他祖上乃是御林軍中也叫得上名號的高手,自創有一套獨步武林的藍氏槍法,與陸修吾一般,皆是年少成名,所以彼此十分熟悉。但藍肅既不是陸修吾的朋友,也算不上陸修吾的敵人,要說的話,大概叫做競爭對手。
藍肅見着陸修吾卻並不太驚訝,只就着素來一張冷臉,略一拱手:“陸少當家。”
陸修吾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說:“喲,藍當家的,咱們這可真是緣分了,居然在這等荒僻之所都能遇上。”
陸修吾這番話里的試探之意已經十分外露,卻見藍肅眼皮也不抬道:“藍某出門辦事,為雷雨所阻,故此多留宿一夜。此去京城之路,陸少當家能走得,藍某自然也能走得。”
“你……”
陸修吾攔住胡鳴,拱一拱手道:“也是,在下出門在外,乍遇故人,倒是一時高興過了頭了,得罪之處還請多多見諒。藍當家的,請。”
藍肅看了陸修吾一眼,也拱拱手:“請。”關攏房門,往樓下去了。
胡鳴等那店主離開,一面把陸修吾的房間仔細檢查一面道:“少當家的,這藍肅態度驕縱,着實可恨,他也不想想他寧遠鏢局是個什麼地位,居然敢對您不敬!”
陸修吾打量房內一圈,走至窗前,推開窗扇。這時雨勢已不若之前狂猛,卻依舊連珠似地下個不停,窗的下方正是後院,陸修吾見到胡荃披着蓑衣帶着夥計正不辭辛勞地逐輛鏢車巡視過去,寫着“揚威”兩字的鏢燈掛了滿院,將這沉沉夜色也照得明朗些許。
藍肅的身影忽而自廊下出現,他執了一柄傘,在下方院中稍微看得一看,胡荃便走上前去打探,很快認出了他的身份,顯是警惕心大起。藍肅卻不理他,只是走到院子拐角的馬廄那邊,給匹通體烏黑的高頭大馬添了幾把飼料,便又撤回身來。及至將要進樓的時候,藍肅抬起頭來,正與陸修吾又對看了一眼,陸修吾衝著他微微點頭示意,他卻還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逕自進了樓。
陸修吾合上窗,胡鳴說:“少當家的,都檢查過了,並無機關。”
陸修吾道:“有勞胡鏢頭,今日趕路辛苦,你且去歇息着吧。”
胡鳴欲言又止,末了道:“少當家的,適才那路上的女真……”他斟酌道,“那麼巧我們這次押的紅貨就是一尊……一尊慈航道人像,又是朝中那人預備下了送給今聖的壽禮。您也知道那個人的名聲如何,年初那件事鬧得邊關將士都寒了心,至今曾大人還在死牢裏,您說怎麼好巧不巧就讓我們見着了慈航道人的真身,還被她識破了藏貨之處,她莫不是怪罪……”
陸修吾把臉色一沉,厲聲道:“胡鳴,子不語怪力亂神!”
胡鳴臉色劇變,俄而低聲道:“是,是小的多嘴了。”
陸修吾又放緩了語氣說:“胡鏢頭,咱們走鏢的,有人托鏢,咱們便押鏢,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此外的事不是咱們該管的便不要管,這不是你常教導下面的話么?”
胡鳴道:“可是……”見陸修吾面色不快,終究把話咽了回去,只道,“少當家的,那你早些休息,我去外頭守着。”
陸修吾揮了揮手,放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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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修吾歇息之前將兩桿火銃隨身放在床邊以防萬一,如今卻已不見蹤影。胡鳴知是出了大事,抄起傢伙,推開窗扇,只見下面一團混亂,揚威的夥計們正和一群白衣蒙面人混戰在一塊,下午曾見過的那隻金毛獅吼以鬼魅般的身形穿梭在人群之中,不斷引發混亂。白色的火光靜靜燃燒着,沒有濃煙,卻有高溫,宛如幻境一般,不遠處的空中,慈航道人的身影飄飄浮浮,她披髮赤足,低垂雙目,冷眼瞧着下方景象。
胡鳴看得打了個哆嗦,思及自身職責,終是握一握手中刀,從窗戶一躍而下。他沒有往後院鏢車那兒跑,反而折去了樓旁的馬廄。只有陸修吾和他知道,真正的紅貨此時並不在那一圈鏢車之中,而是放在裝載了沿途草料補給的馬車暗格之內。
胡鳴正要拐彎,忽有一人猛然從轉角衝出,與他撞了個正着,胡鳴下意識地揮舞手中長刀砍去,那人吃了冷不丁一下,身形一閃,雖是躲過了胡鳴的刀,背上的包袱卻被挑了個正着,只見包袱皮滑開,一尊栩栩如生、靈動細膩的玉雕女真像便摔了出來。這一變故令得兩人都是一愣,待胡鳴再看清那人的面容后更是大驚,來人竟是寧遠鏢局的當家藍肅!
陸修吾的身形此時也從樓旁折出,見着此情此景同是一愣,臉上表情變了數變,然而他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什麼,藍肅已就近一腳踢飛了一名揚威鏢局的夥計,奪了他手中刀道:“廢話少說,既是被你們發現了,便來吧!”
大雨瓢潑,火光衝天,這一夜,揚威鏢局精銳鏢師死傷過半;這一夜,江湖人並稱的一雙青年才俊陸修吾與藍肅戰至兩敗俱傷,終以藍肅被擒作結;這一夜過後,江湖上排行第一、第二的兩大鏢局揚威、寧遠同時沒落,揚威鏢局少主陸修吾傷勢過重,功力盡失,又兼護鏢不力導致進獻聖上的壽禮被毀損,被朝廷責罰,鏢局聲望一落千丈,而寧遠鏢局因當家藍肅勾結邪教白蓮教盜匪,搶奪太子少傅嚴嵩進獻當今聖上壽禮一事更至牽連滿門老小充軍流放。
這一年的秋天,藍肅獨自走上刑場,結束了自己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也給後世藍家人留下了洗不脫的恥辱。時光流轉,百年易逝,無論是鏢局、鏢師還是那些摻雜着傳奇色彩與血淚的故事都漸漸沉寂於歷史的河床,只在偶爾翻起一朵轉瞬即逝的小小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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