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美人如玉
一直到了慶豐樓與眾人會合,華燈初上,寶如雖然言笑晏晏,心情卻十分複雜。永安長公主雖然許寧一直力辯與她並無瓜葛,但因有那一段英雄救美的過往,她一直是耿耿於懷的。後來有次與羅氏爭吵,羅氏有次脫口而出我家許寧連公主都可以娶的,只有你還整日裏不知足嫌東嫌西恁不知足!
後來許寧問罪后,聽說她入了空門,她更是心裏疑心着到底是如何的高山流水知音情分,才能讓她在他死後遁入空門。
重生后長公主與殉情的柳大家,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難以拔除,雖然如今貪圖一時安逸,與許寧又重新做了恩愛夫妻,卻到底意難平,無論如何找不到當初那傾心相待的初心。
她心有些亂,卻也一時理不清楚。
眼看良宵華燈,處處寶馬香車,珠塔通天,蓮花滿地,四處都有絲竹歌聲吟嘯聲起,旁邊銀娘與小荷一直在抱着孩子們指點歡笑,裴瑄則與秦娘子、唐遠在一旁飲酒吃菜,說著一些蜀地的趣事,說到痛快時,拍案叫絕,秦娘子飲酒到了酣時,面如紅霞,則手裏持了一雙玉版邊拍邊就着窗邊高歌起來,聲遏雲霄,十分動聽,唱着唱着卻又落下淚來,拍着裴瑄的肩膀大聲道:“有花堪折直須折,好兒郎莫要辜負了美人恩啊!”
裴瑄也喝了些酒,臉上通紅道:“你莫要又亂點鴛鴦譜,我才不要成親。”
秦娘子道:“我與你說一個故事,那一年我被沒入教坊,我那自幼定親的未婚夫跑來教坊找我,說要我跟他走,他定會好好待我。”
寶如前世從未聽過秦娘子說過這話,十分吃驚轉過頭來看秦娘子,秦娘子媚眼如絲道:“我問他,他的前程不要了?他說沒關係,先安置好我,將來再和家裏人慢慢說。”
裴瑄也問:“後來呢?你和他走了沒?”
秦娘子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我當時沒有和他走,還罵他想讓我當妾,待我不真心,叫他以後永遠也不要再來見我。我把他罵走後,整整哭了一晚上,我怕毀了他前程呀!他好好的世家出身,前程光明,怎麼能毀在我手裏。”
裴瑄嘆了口氣:“那你也是為了他好,求仁得仁,既然做了就莫要後悔。”
秦娘子滿眼通紅:“我後悔啊,我每一天都後悔,想着若是那一夜我們走了,又怎麼樣?就算他做不成官,舉不成業,我們未必不能是恩愛夫妻,我為什麼就不能自私一次?”
一旁銀娘也問:“那他現在怎麼樣了?”
秦娘子笑:“他啊,當了官兒,偶爾應酬也會召妓,卻從來沒有召過我,那以後我們一次都沒有見過面,只聽說他成了婚,生了子,他人生美滿如花團錦簇,卻沒有我,我為什麼不自私一次?我和他走有千百種可能,他可能會半途棄捐,也可能我們終究反目,可是我們會不會也有那麼一種可能,是相親相愛美滿的一生?曾經有一個人那樣真心待我,願意為了我放棄一切,我為什麼不大膽試一次?”
眾人皆默然,許久以後寶如長嘆一聲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秦娘子一拍桌子,想是被寶如引發,忽然又宛然清歌起來,歌聲亮折清圓,凄心動魄,正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唱到“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時,已潸然淚下,又唱到“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時,哽咽不成聲,俯首擊節,聲音哀婉。
一旁淼淼只是好奇地看着她,被銀娘逗着看走馬燈去了,寶如看下下頭燈火茫茫,想到前一世許寧與自己迥然不同的結局,以及這一世茫然不知的前世,隨時一個小小的改動,就有可能將自己以及他人的命運完全翻天覆地,為她歌聲所傷,不由也覺得心裏酸澀起來。
裴瑄在一旁看她難過,到底是孕婦,不免有些擔心,不由拍掌說些別的話來開解道:“秦娘子唱得果然好,你們看這下頭都有好些人駐足停留聽這歌聲。”
寶如低頭去看,卻被一對身影吸引了目光,她戳了戳裴瑄:“你看那個是不是孟大人?”
裴瑄一看,忍不住笑:“果然是,居然也帶着個女娘,那女娘竟然還帶着冪離,這年頭誰還戴這前朝的東西呢,大概長得實在漂亮,怕人看去。”
寶如抿了抿嘴,看那女子手裏提着盞鴛鴦燈,身形裊娜,明明就是那柳大家,卻不知前世那柳大家到底是為何撞死在許寧墓碑前,她又看了眼裴瑄,這男兒劍眉星目,英氣勃勃,今夜那長公主眼見也是有些心折,她只不信前一世喜歡許寧的人立時便會改了人,那長公主難道就因為一個男人救了她便隨意傾心?難道果然前一世她們果真與許寧並無瓜葛?
再說宋曉菡,這一世也沒有選擇許寧。她深深地迷惑在命運的不可知中。
有個小荷卻道:“我看秦娘子若是唱歌收錢能收好多哩,你看那個穿得很好的男人,站在那裏聽了好久了。”
銀娘忙追問:“是哪個?”
小荷指點道:“你看那一個穿藍袍的,腰上帶着玉魚的,看起來就穿得好氣派。”
寶如看過去,觸上那男子目光,那男子應有三十許了,蓄着短須,衣着華麗雍容,頭上紗帽鑲着玉石,他微微側耳,的確是一副聽歌的樣子,因着四處燈火通明,她目力甚好,看到那男子面容,卻吃驚了一下,只覺得十分面熟,回憶了許久,依稀想起似乎前世曾來府上拜訪過許寧的,想必大小也是個官兒。
那男子顯然發現她們在指點於他,終於轉頭離開了。
這時候秦娘子也已撲倒在桌子上,顯然醉得不輕,銀娘噯呀呀地叫:“這可喝多了,一會兒怎麼回去呢。”
寶如啞然失笑:“沒關係的一會兒一起送回我們屋裏睡便是了。”幾人正在說笑,包間門卻被人敲了敲,小二高聲叫道:“客官,有人求見。”
寶如一愣,裴瑄問道:“什麼人?”
小二道:“說是齊國公府上的僕婦,奉國公夫人之命來請。”
寶如一怔,齊國公卻是當今宋太后的娘家兄弟,卻是怠慢不得,她點頭道:“請她們進來。”
果然進來了兩個青衣僕婦,施禮后垂手道:“我們太夫人聽聞探花娘子也在賞燈,特派了車轎過來請許夫人到我們國公府燈棚一同賞燈。”太夫人,這便是太后的生母了,寶如心下凜然,委婉道:“天也已晚了,孩子也瞌睡了,不知太國公夫人邀請我,可有旁的甚麼用意?又或者我改日再登門向太夫人請教?”
那僕婦笑道:“並不曾有什麼用意,只是適才長公主殿下過來與我們太夫人賞燈,身上衣裙有些污濁,太夫人問起來說是路上原是下車買盞心儀的花燈,卻遇到驚馬踐踏,眼看便要傷及孩童,護了一護,好在遇到一俠士出手斬斷馬首,救了公主,只知名姓,正要過後相謝,我們太夫人一問名姓,護衛里卻有人認得,只道曾任禁軍教頭,又說現在跟着許大人做護衛的。太夫人聽得此事十分高興,想着既然是裴護衛護着有孕的夫人出外,想應當是許夫人出外賞燈,命我們一家一家酒樓查探,這樣巧第一家酒樓便問着了,正是想請夫人與裴護衛過去一敘,也讓太夫人一表謝意,不敢勞動夫人太過勞累,只是說幾句話一表心意便好,至於孩子,我們可命護衛護送與保姆暫時先回府上,我們帶了一隊護衛,卻無疏失的,還請夫人放心。”
寶如與裴瑄對視了下,裴瑄顯然十分意外,寶如想了想道:“也好,那便依這位管家娘子所說,我們這邊過去一敘吧。”
小荷扶着寶如起身,裴瑄殿後,便扶着寶如下了樓登上轎子,果然軟轎旁僕從甚多,邊一路又圍着步障,保護着寶如一路順順噹噹到了齊國公府的燈棚,才下轎子便有僕婦上來小心翼翼一路接了進去,上了一處高台,果然遠處萬家燈火一覽無餘,景色十分優美,而這帷帳又十分厚實,地上鋪着地氈,牆角燃着炭爐,又十分暖和。
進到其中果然上頭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旁邊坐着白日見過的那名女子,正是永安長公主,她已換了一身素藍衣裙,柳眉鳳眼,氣若幽蘭,於淡泊處自生一股高華,寶如正要上前施禮,便已被太夫人叫道:“快快起來,你身子重莫要多禮了。”一邊長公主已是上前扶了她笑道:“莫要多禮,原是打算感謝恩人的,若是勞動了夫人,倒是我們的不是了。”
寶如看她大方自然,雖有前世的事梗着,心下也着實生不出惡感來,笑道:“不敢當,裴護衛雖然是我相公的護衛,卻只是護我周全罷了,今日救助幼童,實無我的功勞,實是他自己聽到響動前去查看,出手相助而已,不敢當恩人二字。”
那太夫人聽她說話,又覷了她兩眼笑道:“難怪是探花娘子呢,這一份不貪功不媚上的氣度,誰人能比,他既是你的護衛,自然救助公主便有你們平日教導的一份功勞,如何謙遜。”一邊又笑道:“不若傳那裴護衛進來我們好生謝謝。”
長公主虛扶着寶如坐到了一旁,才回了座位笑道:“外祖母說的是,只是今夜匆忙之間,也備不下什麼禮,只能口頭言謝了。”
寶如謙遜了兩句,看着那太夫人命人傳裴瑄進來,過了一會兒裴瑄大踏步走了進來,躬身施禮,太夫人連忙叫起,上下打量了一番,怪道:“身量雖高,卻也並不如何雄壯,如何就能斬斷馬頭?”
一時座中女眷都笑起來,裴瑄臉上掠過了一絲不自在,長公主慌忙笑道:“那靠的是巧勁兒,外祖母不聽過庖丁解牛的典兒么?今日我看裴護衛自上而下,手起刀落,想是藉著那股衝勁,又劈得正是地方,所以才能一刀斬落。”
裴瑄微笑了下,拱手道:“公主慌亂之間仍能洞幽察微,果然臨危不懼,大有風範。”
長公主臉一紅,座中女眷也都善意地笑了起來,太夫人笑得高興,問了幾句裴瑄的家鄉、父母,又是如何做了教頭,一一問了起來,裴瑄也知機,籍貫父母倒都是真的,卻將教頭一事含糊過去,只說是朋友所薦,寶如心中暗贊他粗中有細,問了一輪后太夫人賞了些金帛,才讓他下去。又拉了寶如的手問了些籍貫父母的閑話,又問了問孩子的情況,才又感慨道:“年紀也太小了,這樣小這就懷了第二個了,偏偏丈夫又不在身邊,真真是可憐見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若是遇到什麼事情,也只管遣人來我們國公府說說,但有我們能幫上的地方,絕無坐視之理的。”
寶如低了頭只是笑,又有人低低地隱晦說起宮裏的事來:“那一位真是深得榮寵,說是皇後生嫡長子時排場都未必如她。”
又有人嗤笑:“就怕恩寵太甚也不是人人能承受得起的,聽說生的時候十分兇險,足足拖了一天一夜,頂頭那位不吃不睡地守着,後來生下來的時候,聽說母女平安,當場就哭了。”
不免有人又在譏諷:“我們也生過幾次孩子了,就沒一個這般興師動眾的,要說害喜得厲害的也有,只這一位實在厲害了些。”
太夫人彷彿都沒聽見,只是拉着寶如的手問她妊娠反應,知道她能吃能睡從來沒吐過的時候,不免嘆氣道:“你這孩子倒是個有福的。”寶如只是低頭微笑,問什麼就答什麼,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說,其餘人的閑話也只當沒聽見。
長公主看她一派沉穩,忍不住也拉着她和她說了些閑話,最後看她面露疲倦之色,便和太夫人道:“外祖母,我看許夫人身懷有孕也是熬不得夜的,不如派人先送了她家去吧?”
太夫人笑道:“你說的是。”一邊又命人拿了四對金八寶嵌珠簪子並幾匹上好錦緞道:“這些不敢說是謝禮,只好是聊表謝意,改日我們再專程備上厚禮。”長公主卻拿了一寸來長的點翠蓋子琉璃瓶兒來給她道:“這是進上的菊花露,我聽說孕婦容易上火,這東西兌水喝下火清肝的,夫人且拿着嘗嘗吧。”
禮物都不是極珍貴的,卻十分周到,寶如看她們十分掌握分寸,也只是微笑着都收了禮,起身告辭出去,果然又有一對侍衛僕婦專程送着她回復,裴瑄則護衛一旁,一路回了府。
回到巷子口的時候,轎子微微停了下,寶如掀開轎簾,看到巷口一個女子穿着一身湖綠襖裙,披着兔毛斗篷,提着一盞桃花燈,站在樹下,看向了騎着馬的裴瑄。
燈下美人如畫,正是那盧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