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弓藏
紫檀木案,龍涎熏香,丫鬟紫鵑將托盤輕輕放在案几上,抬眼偷偷瞧着站在上首那人。
那人穿着醬色蟒紋杭綢錦袍,冠上綴着的雙珠圓潤奪目,襯得整個人氣度不凡。他此刻正負手盯着牆上懸着的一把銀弓,紫鵑見他看得入神,便在心中犯了難,不知該不該上去打斷他。她想到李副總管剛才趕着去稟報小侯爺,只一臉緊張地讓她小心伺候着,卻並未交待這人的身份,她看這衣着氣派必定,也知道是來了難得的貴客。
她又等了一會兒,不敢怠慢了貴客,便斟了杯茶小心地遞了上去,誰知那人正好轉身,袍角一揮掃到茶盅,“砰”地摔到地上裂開,紫鵑嚇得快哭出來,連忙要跪下求饒,誰知有一雙手卻穩穩扶住了她,她含着淚水,抬眼對上了那雙溫柔的深眸,聽見他用溫潤的嗓音道:“地下全是碎片,小心划傷了腿。”
紫鵑痴痴望着眼前這張面龐,明明是溫和俊逸的五官,卻又有種天生的貴氣,令人覺得高高在上,不敢冒犯分毫。她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連忙蹲下身去撿起碎片,又忙不迭地道着歉,那人卻微微一笑,仍是柔聲道:“慢慢來,小心傷了手。”
紫鵑覺得臉上有些發燙,低着頭不敢再看他,好不容易將地上收拾好,正準備再為他重斟一杯,蕭渡已經走了近來,一見她這幅模樣,便黑着臉問道:“慌慌張張地做什麼?”
紫鵑嚇着臉都白了,結結巴巴地想要解釋,蕭渡已經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出去吧,這裏不需要你伺候了。”
紫鵑不敢再多說一句,連忙逃也似地走了出去,蕭渡見她掩上房門,便對站在屋內那人雙膝跪下道:“微臣參見陛下。”
而站在他面前那人,穆文帝趙衍卻微微皺了皺眉頭,撩袍在身邊的黃花梨圈椅上坐下,帶了絲調侃道:“這成了親,禮數倒是越發周全了。”
蕭渡站起身,不以為然地笑道:“說起來還要多謝陛下,不然像我這般聲名狼藉之人,哪能娶到左相府家的小姐為妻。”
趙衍也笑道:“你放心,我替你查過,夏元夕雖是庶女,但性情嫻靜,心質純良,我又封了她郡主稱號,應該足以配得上你這個宣遠侯了。”
蕭渡拿起桌上斟好的那杯茶,遞到趙衍手上,道:“陛下今日前來,應該不是誇一誇我的新婚妻子這麼簡單吧。”
趙衍接過茶盅放至唇邊,笑意更盛,道:“許久未喝到你們府里的碧螺春了,實在是有些想念啊。”他頓了頓,面色漸轉凝重道:“前幾日據安在蕪國的暗探回報,蕪國私遣了一名暗使去了木戎,雖然不知道他們到底商議了些什麼,但是只怕邊關那邊又要蠢蠢欲動啊。如果這次,他們兩國一起來犯,不知道玉函關,蕭家軍那幾萬軍士能不能抵擋得住。”
“哦?”蕭渡也皺起眉頭,卻馬上又輕鬆笑道:“這等重要軍機,陛下應該趕快召集兵部戶部好好商議對策,何必紆尊降貴地來找我這個賦閑許久的無用之人。”
趙衍面色漸寒,帶了怒意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進宮,今日才特地來找你,想不到你仍是這副態度。大敵將犯,邊關岌岌可危,蕭家軍現在群龍無首,你真得完全不在乎?”
蕭渡卻仍是輕鬆道:“我是我,蕭家軍是蕭家軍,這些和我早就沒了半點干係。”
趙衍盯着他許久,終是嘆了口氣道:“崇江,你變了。”
蕭渡瞥了他一眼,笑道:“是嗎?也許是這京城的水土,比邊關的水土更養人,我在京城有得吃有得玩,現在又有嬌妻為伴,早就不想再理那些打打殺殺之事。”
趙衍終於被他激怒,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指着牆上那把銀弓道:“你可還記得父皇賜這把銀弓給你的時候說過些什麼!可還記得我們當日的誓約!”
蕭渡玩世不恭的眼神中,終於有了些震動。他閉起雙目,想起那一日,他初獲大捷,執弓與他在京郊山上策馬而馳。兩人一直騎到山頂,他才翻身下馬煞有介事與他行君臣之禮,他也笑着去扶,然後兩人鬧作一團。他還記得自己指着山下繁華的街市,懷了滿心的壯志,道:“銘成,有朝一日你君臨天下,我便幫你守這江山。”
他緩緩睜開眼,看着眼前這即位三年卻已深得民心的年輕帝王,才發現那些少年意氣,激昂往事不知道何時早已變得遙不可及。於是,他又掛起那無所謂的淺笑道:“蕪國只是強弩之末,即使與木戎聯手也翻不起什麼大浪。我相信蕭家軍的將士們不管有沒有我在,都能穩守邊關、保家衛國,陛下又何必再來為難我。”
趙衍面色數變,終於帶了歉疚之色,嘆道:“我知道你還在怨平渡關的那件事。當時拖延了物資的督運夏正,我也頂着母后的壓力,堅持以延誤軍機之罪將他斬首,這些難道還不夠償還嗎?”
蕭渡聽見這名字,眼中閃過絲憤怒,道:“他對不起得,是在平渡關慘死的近萬名將士,不是我蕭渡。陛下賜他死罪,也是為了那些為國戰死的忠魂,與我蕭渡有何關係。”
“你!”趙衍見他怎麼都不為所動,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蕭渡卻嬉皮笑臉道:“陛下不用再勸了,如果陛下真得惦記着往日情分,想與我賭上幾盤雙陸,或是京郊狩獵,蕭渡必定奉陪。那些行軍調將之事,我早就忘了,就算勉強上了戰場,也是百無一用,倒不如把機會讓給那些有大志有膽識之人。”
趙衍搖了搖頭,無奈道:“罷了,你執意如此我再說也是無用。姑母最近身子如何,說起來我也許久未去看她了,今日既然來了,就順便去看看她。”
蕭渡的笑容微斂,道:“娘的身子一直不好,陛下去見見也好。”於是他便領着趙衍走出門去,剛走到趙夫人的屋子前,突然聽見有杯碟擲在地上的聲音,好似還夾雜着趙夫人虛弱的質問聲,蕭渡從未聽過母親發這麼大的火,連忙走進去,問道:“娘怎麼了?”
趙夫人正坐在桌案后,面色有些蒼白,身邊的余嬤嬤正在為她撫背順着氣,下面跪着一排丫鬟婆子,有兩個正慌張地撿着地上的碎片,一見蕭渡他們進來,急忙又朝這邊行禮。
趙夫人餘光看到后一步進來的趙衍,大驚失色地站起就要行禮。趙衍連忙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道:“姑母免禮。最近的身子還好嗎?為什麼事生這麼大的氣?”
趙夫人低着頭剛要回話,卻掩住唇,猛地咳嗽幾聲,一副喘不上氣的模樣,屋內人均是嚇了一跳,蕭渡連忙也要上前來攙扶,趙夫人卻朝他擺手道:“沒什麼大事,你們不用着急,我坐一下便好了。”余嬤嬤連忙走下將趙夫人攙回坐上,眼中含着淚勸道:”大夫專門交代過,夫人不能動怒,今日只怕是傷了元氣,要好好歇息才行。”
趙衍皺眉道:“若是不行,我去宮中差個御醫來看看?”趙夫人忙搖了搖頭道:“不過一些舊疾而已,何必勞師動眾。只是陛下難得來一次,我卻不能好好招呼下,真是……”她說著忍不住就要垂淚,趙衍連忙道:“姑母何必說這種話,我就不打擾姑母休息了,等姑母養好身子,再來探望。”
趙夫人點了點頭,對蕭渡道:“渡兒,你也去吧,放心吧,娘沒事,不過是些不長眼的下人而已,我自己能處置。你好好送送陛下。”蕭渡猶豫了一會兒,只得道:“那娘親好好歇着,千萬不要再動怒,有什麼事,便讓余嬤嬤來找我。”
見兩人走遠,余嬤嬤又將滿屋哭哭啼啼的下人遣了出去,端了杯熱茶遞給趙夫人,趙夫人喝了茶,才好似緩過氣來,冷冷道:“這件事,到底是誰做得主,把她給我叫來!”
於是過了一刻,元夕就被莫名其妙地叫到了趙夫人房裏,她不知發生何事,只戰戰兢兢地在屋中站了好一會兒,才聽趙夫人冷冷道:“那些工人是你找來得?”
元夕愣了一愣,才知道說得是修葺祠堂和佛堂的那些工人,猶豫了一會兒才點頭道:“是王姨娘找來得,但是事先都向我報過確認過,才讓他們動工得。”
趙夫人冷哼一聲,道:“佛堂是敬神明清修之地,誰准你們隨便動得!”
元夕想了想王姨娘對她的說辭,便老實答道:“是為了端午節祭祀,老爺讓他們連祠堂和佛堂一起翻修一遍。”
趙夫人氣得臉上發白,道:“很好,才進門幾日,已經懂得用老爺壓人了嗎?”
元夕嚇了一跳,但她本就嘴拙,一時不知該辯解,只急得額上不斷冒汗。身旁的容翹眼看情況不妙,連忙打圓場道:“夫人不是這樣得,少夫人她……”
“住口!”余嬤嬤怒斥道:“哪裏來的丫頭,如此不懂事,夫人們說話,哪輪得到你開口!”
趙夫人將眼光移了過去,輕聲道:“我看你有些面熟,以前是哪個房裏的。”
容翹眼中閃過濃烈的懼意,顫聲道:“是……是王姨娘房裏。”
余嬤嬤冷哼一聲道:“下人房裏出來的,就是不懂規矩。不好好調.教一下,如何能服侍得好少夫人。”
容翹嚇得雙腿發軟,連忙抓住元夕的衣袖,用快要哭出的眼神向她求救。元夕忙道:“婆婆要罰便罰我吧,容翹她還小,什麼都不懂。”
趙夫人搖頭道:“胡鬧,你是少夫人,身嬌肉貴,哪能替個奴婢受罰。余嬤嬤,帶她下去,隨便掌幾個嘴巴以示懲戒也就罷了。”
容翹瞪着一雙驚恐的眸子,還未來得及出聲就被拖了出去,聽着院中傳來哭喊聲,元夕感到全身發冷,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如此的無能為力,只聽趙夫人的聲音冷冷傳來:“不管你們要幹什麼,佛堂不許動!不然觸犯了神靈,這責任是由你來擔嗎?”
元夕抿着唇,死死攥住手中的帕子,終於鼓起勇氣輕聲道:“修葺佛堂是公公吩咐下得,又是關係到端午祭祀的大事,元夕實在不敢自己做主,還望婆婆體諒。”
“你!”趙夫人盯着那雙帶着怯意卻毫不退讓的雙眸,死死扶住身邊的黃梨木案,冷笑道:“很好,渡兒真是娶了位好媳婦。”余嬤嬤連忙扶住她,道:“夫人小心身子啊。”
元夕一見趙夫人氣得身子發顫,剛才好不容易做出的氣勢頓時滅了一半,她知道自己不該那般頂撞婆婆,可是木已成舟,她只得苦着臉低着頭站在趙夫人面前,感覺時間彷彿凝固了一般難熬。
另一邊,天香院內,王姨娘正持着一把銀剪,小心地修剪着一盆牡丹。一邊的小丫鬟奇怪地問道:“這枝新蕊已經快長成,為什麼還不把上面的殘葉剪去,到時候纏在一起就不好看了。”王姨娘笑了笑道:“你懂什麼,就是讓它們纏在一起互爭養分才好,若是沒這殘葉糾纏,讓這新蕊長了起來,旁邊的花如何能開得艷。”
小丫鬟聽得似懂非懂,這時房裏的大丫鬟司琴跑了進來,王姨娘連忙遣了那小丫鬟出去,待聽完司琴的回報,她放下手中的銀剪,得意地笑道:“她終於沉不住氣了嗎?我已經等不及要看看,她那佛堂裏面到底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