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釵頭鳳(二)
京城紛擾,西北平安洲也不平靜。
“報告。”一名士兵匆匆下馬行至督軍臨時氈房外頭行禮稟報。
“進來。”柳芳正與幕僚說話,聞言停聲將人招了進去。來平安洲之前他就知道此行危險,可自古以來富貴險中求,憑功勞得來的封賞才實在,而他自認有這個本事。“什麼事?”
穿着相貌皆顯得普通的士兵肅聲稟道:“剛得到消息,西寧王世子妃墜馬,傷重瀕危。”
“什麼?”柳芳眼中閃過震驚之色,與幕僚交換了個眼神,在肅郡王奪嫡失敗的這當會兒世子妃就傷重瀕危了?“消息可確實?”
“確實墜馬,不過傷勢如何不能確定。”
西寧王世子妃封泰珍是肅郡王府嫡長女,聖人欽封扈安縣主,身份尊貴,是肅郡王封靖昕獲得平安洲兵力支持的重要紐帶,她的失事是真是假?背後是否醞釀著更大的陰謀?想到某個可能,即使早有準備,柳芳心裏仍忍不住生出股寒意來。
“下去再查,盡一切力量,要快。”
倘若封泰珍墜馬是人為,依孔彭的心狠手辣野心勃勃,向朝廷表示斬斷與肅郡王聯繫的可能又有多大?
作為慶陽王朝八公之後,理國公柳家與其他幾家不同,連續四代都沒斷中軍中權柄,在軍中的影響絕對比或後繼無人或轉從文職或失勢敗落的其他幾家要直接得多,否則慶暘帝也不會挑他來西北督鎮西寧王了,只柳家在軍中的人脈再怎麼深廣也插手不到后宅,一時之間也難以辨析消息的真偽。
“是。”來人又退了下去。
“主子,不管消息真假,我們要做兩手準備。”幕僚一臉凝重地說道。
柳芳點頭沉聲道:“我知道,屬於我柳家的死忠將士早已聚集,其他幾家交好的也派人去接觸了——只是一時之間還不能辨別能不能用……”
“明郡王登基在即,想謀逆只能趕在這個時間點之前,我們先將消息發回去,也好讓京師那邊有個準備;其次將這邊的人手以點定面,暗裏將能攏到手的兵力控制起來,明裡巡防里再敲打一下駐地兵將,相信不是每一個人都肯將身家性命壓上去做逆賊……”
最後一點其實在柳芳到達平安洲時就在做了,只是孔彭在平安洲當土皇帝久了霸道性子見漲,本來就不喜手中權利被瓜分,何況他暗裏做的事並不能見光,自然要防着□□進來的柳芳了。
如果時間充裕,柳芳可以從輜重和軍晌方面削弱和瓦解孔彭在西北的勢力,然後憑軍功和他妹妹在後宮的影響力取而代之。
然而時不我與,孔彭又不甘心就這麼撒手將權利拱手讓出去……
雙方你來我往,都在搶時間進行一場生死博弈。
當消息傳回京城,暴躁不安的肅郡王沉靜下來了,而慶暘帝則象徵性地賜了些傷葯補品前往平安洲,有心人都在等着,彷彿西寧王世子妃的好歹宣示着另一場硝煙的結果。
直至九月底,西寧王世子妃傷重不治的消息傳來,整個肅郡王府陷入哀傷的海洋里,連向來柔韌堅強的江王妃都病倒在床不能治事。肅郡王提前將壽禮呈進皇宮,臉露哀慟地上摺子請求萬壽節規避,以免衝撞了喜氣。慶暘帝准了他的請示,又面色軟和地安撫了他幾句,彷彿對這個喪女的兒子多了幾分寬容,言下之意也不嚴拘他在府里了。
裕郡王聽后冷笑了幾聲,心中卻是大為快意。比起肅郡王上承賢妃娘家在文人中的清名,下得西寧王在平安洲的十幾萬兵力,他的優勢在江南,只是甄家一敗,那些靠銀錢權勢攏起來的風光就沒了,原先王子騰手頭握着京衛二十萬兵權時他在朝堂的兵事上還有幾分影響力,可父皇一招明升暗降人員調動,不但京衛指揮史司他插不上手,連原先靠過來的那些將領也立時與他疏遠了……老二那時怎麼樣?嘲笑他以權謀私搜刮江南油脂餵了一群豬……現在如何?當真是風水輪流轉,他還不是賠了一個嫡女。真以為孔彭那個老狐狸會賭上所有跟他一條道走到黑嗎!
不過,快意之後沉鬱之情又佔據了他的胸臆。
一切都將便宜老四!
文不名,武不顯。除了冷靜自持,處處裝出一副公允模樣,他以前就沒看出這個四哥有什麼長處,不想大位竟落到他頭上。憑什麼?!
想起以前受父皇寵愛時的風光,封靖昊心中閃過一絲抽痛。那時母妃和他眼中的對手只有太子,二哥勉強算半個,而四哥……早已經被母妃打壓擠兌得成了皇子裏的邊緣人,父皇對他還不如軟懦的八哥和顏悅色。
先皇后……半個嫡子……哼,要說父皇是為了這個挑四哥做儲君他可不信。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今他想明白了,二哥是敗在了西寧王頭上,而他,是敗在了甄家頭上。
可他能不爭嗎?
母妃寵冠後宮,從小父皇就贊他聰慧,多次流露出嘆惜之色,說他可為賢王。賢王?能坐上龍椅誰願意屈伏於人?!倘無太子,他就是最好的儲君人選。且他母子橫行後宮十餘年,不說其他兄弟,連太子也是明裡暗裏得罪了多次,不管哪個上位,他都沒好日子過。
千算萬算,沒算到聖恩無定。
父皇難道不知道,他和母妃的野望,甄家的權傾江南都是他縱出來的么。
明明之前捧在手心,予取予求,卻一轉眼就變了。明明太子已經廢了,大好的機會就在眼前……難道,父皇查清了太子無道的□□?想到這裏,封靖昊手心一緊,如果是這樣,父皇撇開二哥和自己挑了四哥就說得通了。
果真如此,也許他該考慮幕僚們的建議,與二哥八哥老十二他們聯手……
父皇總不會眼睜睜看着其他兒子沒有自保之力吧,畢竟最好的已經給了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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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你會親自過來。”徐媛娘高興地拉着蘭禎的手說道。
“你定親我怎麼能不來,又不是真的連門都不得出。”蘭禎笑着接過東琴呈上來的錦匣往她跟前一推,“這是我給你的添妝看看喜不喜歡?”
徐媛娘近日得了許多添妝,特別是來自幾個閨中好友的,不管是女紅或是首飾都格外別緻,因此興趣極好。“姨母已經給添了妝怎麼你和玉兒還送?”
“那怎麼一樣,我前兒小定你不也送了我幾卷孤本和一個龍鳳呈祥的長盤結么,我可喜歡了。這對珊瑚簪也不算多難得,只我的一片心意,你就不要推拒了。”
徐媛娘並不是小家子氣的,點頭打開了錦匣,果然見裏頭擱着一對手掌來長通體血紅形如勁梅的珊瑚簪子。說起富貴人家的珊瑚盆兩三尺的都有,這對簪子的稀罕之處在於簪子的節處都處理成了梅花狀,而梅梢主枝末端還嵌了一顆龍眼大的銀白色珍珠,十分難得。
“真漂亮!”徐媛娘真捨不得推了,嘆了口氣道:“你好東西多,我就貪你這一回!”說著讓丫鬟收了起來。
蘭禎笑道:“我們這一生本就這一回可光明正大地貪東西,偏你要多想。在我看來,你送我的那幾卷孤本值當多了。難道孫芯她們送你的頭面首飾你也不收?”眼睛不着痕迹地睃了睃來接錦匣的丫鬟,這是媛娘的大丫鬟硯香?怎麼瞧着有點異樣?
徐媛娘笑了,“真沒想到我們幾個都趕一起了。”
蘭禎輕聲問道:“你突然定親我們都嚇了一跳,怎麼回事?”
徐媛娘臉紅了紅,“就是重九那日跟我嫂嫂去護國寺上香,沒想到刮來一陣風將我頭上的帷帽吹走了……那帷帽就落在了芳蘅懷裏。”
她定親的對象叫鄭蘭,字芳蘅,今年十九歲,是江南西道鄭家嫡三房次子,這時候進京是衝著明年可能會開的恩科。
“……這可真是佛賜良緣老天作媒了。”蘭禎看她眼神有些躲閃就知裏頭還有內情,促狹地朝她笑了笑,端起青花瓷茶盞輕嘬着,心中卻生出一絲擔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媛娘這婚定的是不是匆促了些,也不知鄭家那頭怎麼想。
徐媛娘又羞又窘,好一會兒方拿起勇氣狠瞪了她一眼。“你就可勁兒地笑我吧!”
“哪兒敢呀,在別人眼裏我們林家不也快成笑話了嗎。”蘭禎放下茶盞涼涼地說道。林家幾代得沐聖恩,這回新君即位眼看又可保幾十年榮寵,哪有不惹人眼紅的,薛家做出的事兒讓人詬言,自有那看不順眼林家的趁機抹黑,以免林家佔盡好處。
“聽說薛家還送了喜帖喜糖到府上?”徐媛娘小聲問道。
蘭禎點了點頭,“薛家還大宴賓客呢,真不知有什麼好得意的。”
徐媛娘原不敢相信,聽她證實后也無語了。“薛寶釵看着……不是能做出這些事的人啊。”就算是進郡王府也是做妾的好不?給昔日閨友送喜帖喜糖?這是赤果果地結仇好吧。“以前看她行事很守禮法規矩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這事兒八成是她姨媽攛掇出來的。”王夫人才是最不安份的人,在《紅樓夢》原著中早早就覬覦榮國府爵祿,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哪個逃過她的算計?要不是後來元春早死,榮國府抄家,說不得她會得逞。而在這個世界,她同樣野心勃勃,薛寶釵進了惠郡王府做庶妃,拉攏她拉攏薛家都對元春有利,順帶打壓抹黑林家就更加讓她高興了。
“……賈府二房的那個王氏?”徐媛娘好半天才省起,薛家與王家是兩姨表親。“哎,我忘了她們又走動起來了。”頓了頓,又道:“難怪會做這種不着調的事。”
“跟王氏親近的人,我們家是不會走動的。”蘭禎語氣平淡。
想起林家與王家那不好說的仇怨,徐媛娘安撫道:“我想大家都能理解。”暗暗決定,要把這事兒向閨友們說說。
硯香又進來,“姑娘,二姨太太來了,夫人讓你去見見呢。”
“二姨母來了?”徐媛娘驚訝地問,遂沖蘭禎笑笑,歉意道:“……是我娘的二妹,前幾年一直跟姨父在荊州任上,前段時間就聽說要進京,不想今兒來了。”
“親姨媽能來賀喜也是你的福氣。我也該告辭了,你留步吧。”蘭禎起身,臨走又從身上摘下一塊黑玉般一寸來寬兩寸來長的牌子給徐媛娘,“這是烏木雕的護身符,開過光供過佛的,能辟邪,給你保平安,可不要轉贈別人。”
徐媛娘見她神色寧肅,不知怎地就接過了那烏木牌子,待晚間見了徐夫人,徐夫人一看,道:“烏木常年吸收日月精華,是辟邪納福的好寶貝,這塊烏木符且不說它古樸典雅的雕工質感,光這純正黑亮的色澤就殊為難得,說不好是千年以上的物件。你戴着吧,她是拿你當姐妹方送你這麼好的東西,要記着這份情。”
“我知道的,娘。”徐媛娘伏進母親懷裏,心裏酸酸地。
徐夫人環着她,“你長大了,將為人媳,為人婦,許多事要立起來,考慮周全。我和你父親會有老去的一天,你的兩個哥哥恐不能給你太大的支持,你的福氣更多落在你閨中交好的姐妹里……這話聽起來勢利,可人生活在這世道哪有不計較這些的……”
“哥哥嫂嫂們都是好的,”徐媛娘退出她的懷抱,言語鏗鏘,神色堅定。“孫芯和蘭禎她們也是好的,我以真心換真心,必不辜負所有對我好的人。娘,你別擔心,我會好好生活,會過得很好的。你跟爹爹也要長命百歲!”
如果連感情都要算計,她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你這孩子……”徐夫人看着耿然不樂的女兒,心裏更憂了。外柔內剛,對人對事帶着讀書人骨子裏的清傲,這樣的女兒能得到婆家得到夫婿的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