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寧家的廁所蓋在戶外,一個簡陋的水泥搭建而成的小房子,只在裏頭留出個格柵口通風,因此光線格外陰沉,即便打開燈,仍舊是昏茫茫的。
這對來自於仙界,從未見識過現代都市燈紅酒綠的寧微生來說倒並不算什麼。他只是有點好奇廁所里無需靈力也不用點火的電燈,這東西亮度實在驚人,小小一盞,莫說普通燭火,即便拿出修士們普遍使用的照明符,恐怕也達不到如此高度。
手指在控制燈盞的長繩上來回摸索,他忍不住有些困惑。融合消化了原主留下的稀疏記憶之後,他意識到自己所在的世界和仙界中記載着的凡間完全不同。
所謂仙界記載中的凡間,自然不是修仙界中與修士們生活在一起卻沒有修行天賦的那群人,而是外域修行者們飛升前所在的普通下界。寧家發跡不過千年出頭,底蘊尚淺,宗內唯一曾在下界生活過的,就是修為最高壽命最長的老祖,但老祖本身,並不太願意提及那段過往的時光,每每言語中帶過,只說那是個比仙界落魄貧苦百倍的地方。*天災,連年征戰,多數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餓殍遍地,百姓苦不堪言。
許多活不下去的父母甚至會帶着孩子跪到仙山腳下求修行門派收留,也不求兒女多麼出人頭地,只希望後代送進山裡能有口飯吃,不至於餓死,便能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
他描述中的許多細節,在仙界相關的雜書上都能覓得蹤影,飛升的修士們很多又是一心只在意境界的,對凡間沒什麼了解,甚至有些隔了幾十年上來的,說出的凡間帝王名字都大相逕庭,想來朝代更替是尋常事,連年戰亂民生艱辛之類的形容,也就有跡可循了。
只是有緣從下界修行到仙界的修士本就極少得見,仙界中人修為超過某種境界后又絕對無法突破規則接觸到凡間,於是在寧微生出生前後的一百多年時間裏,因為沒有新人出現,仙界已經很少更替什麼有關下界的最新傳聞了。
無需人力就能行駛的車攆,無需挑擔就能引流的水喉,寬闊到能搬入最少一個村莊的房屋……這一切的一切,即便放在仙界裏也絕非尋常之物。
原主記憶里並沒有很多涉及到其他人家生活的細節,於是寧微生擰開水龍頭的時候,心中還在疑惑,自己所在的這個家庭是否真的有他原本以為的那麼貧窮。
水池上方有一面佈滿了灰塵邊角也有碎裂的鏡子,用膠條亂糟糟固定在牆上,他撩了把水上去,擦出一片凈土。
看着水珠揮散后逐漸映照出來的畫面,寧微生渾身僵直,腦袋裏虧大了的聲音喊得越發沸反盈天。
出現在鏡中的是個皮膚格外蒼白的年輕人,因為面部大大小小的傷口,並不能看清長得到底如何,好在青腫下五官依舊難掩清俊,模樣想必差不到哪去。
寧微生心情複雜地抬起手,鏡中那人也跟着他動作,細瘦修長的手掌……緩緩蓋住了滿頭綠髮。
綠髮……
真是清脆透亮的一抹綠啊,水嫩得像是春來時枝頭長出的第一枚新葉,讓人忍不住想過遍水塞進嘴裏嚼嚼是不是一樣甜。
寧微生忽然有種頭皮發癢的錯覺,若不是被另一處更為重要的特徵轉移去注意力,他簡直想就這樣把腦袋上的毛拔光算了。
他盯着鏡子,視線惡狠狠地落在對面那人面孔上連淤腫都無法掩蓋的,從靠右眼鼻樑內側,一直滑行至右臉下頜骨處的硃紅色傷疤。
這真是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蜿蜒有如千足蟲一般,足可想像當初未癒合時創面有多麼可怕。
修行者修行的過程中,有無數個伐經洗髓改變體質的關卡要過,於是自身境界越高的,往往氣質也越飄渺。寧微生從前在寧家雖然凶名遠播,但與之同時,他遺傳自父族的俊美也是人盡皆知的,寧家宗內那些女弟子雖然怕他怕得要死,偶爾見到一面,仍舊臉紅心跳羞怯難當。
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反而很懂得利用自己這生來帶有的優勢,一張好臉能協助的事情太多了,而不像現在……
手指在那形狀同樣凹凸不平的傷口上來回揉動,寧微生面色陰沉,只想着快些把基築好,好將這傷口連根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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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曹方動過的那碗雞他是不會再碰的,好在原本的燉鍋里雖被撈乾凈肉,卻還剩着不少湯,老太太就拿湯底給寧微生煮了一碗面,還卧進去一個煎得酥脆焦軟的荷包蛋,味道濃香可口,辟穀之後許多年不曾接觸過凡間美食的寧微生簡直驚為天人,三兩口就把麵條吃了個乾乾淨淨。
兒子匆匆忙忙沒有拿錢就走了,老太太也沒去追根究底。老人的思維本來就比較簡單,確定孫子沒又被打后就放下心來。看着她端着被吃過的那碗肉珍惜至極的凝重神情,寧微生不由有些無奈,手上顛了顛從寧曹方那裏搶來的項鏈和眉環,也不知道這兩樣東西能換來多少錢。
然而這些終究只是小節,對他來說,終究修行最為要緊,這是他立足世間的最大本錢。
鎖好門后盤膝靜坐,寧微生催動妖丹,使其在丹田中高速運轉,藉此去感受經脈中那幾近於無的氣流。
這個世界的修行狀況相當糟糕,靈力稀薄不說,連空氣中浮動着的雜質也足有仙界十倍之多,讓原本並不困難的吸納靈氣的環節也進行得格外緩慢。好在這具身體又是個徹頭徹尾的凡人,初開始時與陌生靈力接觸緩慢些倒對他利大於弊。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片混沌的眼前終於變得朦朧透亮,寧微生知道這是自己終於可以內視經脈的徵兆,不由更加凝神,朝內一看,心中從來到這后就積蓄許久的不滿便慢慢消散開來。
寧微生一早就知道這具身體對靈力的感知格外敏銳,他雖然本有修為,但換做普通肉軀,即便有妖丹相助,想要從全無根基恢復到可感受氣流的鍊氣期,少說也需要月余時間。然而剛才修鍊起來,他卻很快摸到了訣竅,還發現到這具藏污納垢的身體在經脈深處浮有數量微少的純正靈力。
原主既然不懂修行,靈力想必就是身體本能抓取的了,這可不是什麼常見的事情。
加上他剛才所見,自己體內的經脈分明比自己從前剛開始修行時還要寬闊一些,縱然有萬般不滿,也抵不過這一個好發現。
經脈是否寬闊,是一個人從生來就被決定好的條件,細微的差別,就能在後期修鍊運行靈力時出現極大不同。經脈細小的人,能承受的靈力強度自然要小得多,尤其閉關衝擊境界的時候,絕不能馬虎行事,平時外界靈力若是兇猛,那麼吸納得稍微急切些,就會出現把經脈撐裂的危險。經脈被撐裂的後果是相當糟糕的,先不提對修行造成的影響,即便後期治癒如初,身體也會留下積年不散的暗傷,這種傷,若不尋來珍惜靈藥祛除,便會如同跗骨之蛆,永生永世折磨宿主。
寧微生原本的天賦驚人,多少也有點寬大靈脈的作用,此時眼見撿來的身體天賦如此驚人,滿肚子的殺氣騰騰頓時就消弭不少。
收勢睜眼,外頭已經晨光微露,彎月還未來得及完全沉落,公雞啼叫便此起彼伏響來。
下床,開門,脫衣,隨便找到一個小盆,在昨天洗臉的廁所里接了盆冷水。寧微生草草洗個澡,只覺得神清氣爽,筋骨隨着他一早晨的動作蹦蹦直響,比修鍊之前舒坦了太多,身上原本的傷口也癒合不少。
既然能感受到氣感,肯定是進了鍊氣期,寧微生並不覺得意外。修行前期的進境本來就容易,難的是金丹之後,到那時,天賦這個詞,若無勤懇輔助,完全就不夠用了。
也不知自己這一坐坐了多久,寧微生從前境界雖然算不上高,但一閉關七八年的時候也是有的,他倒不擔心別的,只是屋裏那個老太太,恐怕禁不起這樣的驚嚇。
去屋裏套了件白色短袖,寧微生翻來翻去,竟然找不到一件不是破破爛爛的褲子,只好挑出一條破得少些的套上,又從床頭抽屜里找到一柄摺疊的刮鬍刀,對着衛生間裏的鏡子剃起頭髮來。
綠毛掉了一水池子,就像雨季新鮮的苔蘚。
格柵外有窸窸窣窣的動作聲,耳力比從前好了不少的寧微生一下便捕捉到,湊上去一看,便在不遠處的小塊田埂里發現了老太太駝着背的身影。
地里生着幾畦鮮嫩菜蔬,想來是老太太這些年維持家庭生計的本錢,連腰都直不起來的老人拖着一個快有自己高的破舊竹簍蹣跚慢行。寧微生看她艱難地收割蔬菜,忽然便想起自己剛來時的那一天,老人家從集市上將他帶回來,走了那麼遠的路,大概就是為了賣菜吧?
從未接觸過這樣事情,寧微生雖然知道從前那些混蛋事不是自己做下的,但在面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太時,卻難免愧疚憐惜。他草草將腦袋刮光,拿毛巾擦了擦頭頂割出的血跡,又把水池裏的頭髮撈出來丟到垃圾桶里,喝了幾口水,出門朝老太太找去。
老人的動作並不利索,體力也不夠好,割幾頭菜就要停下來休息幾秒鐘。因此又害怕趕不上去早市的時間,額頭都急出汗來。
身後忽然有人伸手拿走自己握着的割刀,老太太不由嚇了一跳,驚魂未定轉過身,才發現自家孫子正一臉陰沉地幫忙幹着活。
老太太哪見識過這個啊,立刻嚇得心驚肉跳,上去要搶:“小寶……你的頭……別弄這個……”
“行了你站那吧。”寧微生低頭不看她,沉重的彎刀在他手上輕得像是羽毛,好大一株的白菜全無抵抗之力,輕輕鬆鬆便被收割了下來,丟到簍子裏。
用了幾乎是從前五分之一的時間就干好了活,寧微生把竹簍背到肩上的時候老太太都還在發獃。走出去一段后發現老人還沒跟上來,他輕嘆一聲,只好轉身朝對方伸出手:“走了,這麼多東西你扛不動,我幫你送到外頭。”
敏銳地捕捉到老人一下紅起的眼眶,寧微生頓了頓,上前攙住她的手,放柔聲音:“走吧。”
老太太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指尖微顫,只是一個勁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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