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情絲般纏綿的雨水許久方歇。
黑雲攢動,隱隱滾動着雷光,空氣里氤氳起血氣的腥甜。
寧家最偏僻的旁峰,從寧家老祖閉關衝擊金仙境界久不露面之後,便再未有人踏足。
能在仙宗內久負盛名的四大家族內佔據一席之地,寧家的能耐,自非三言兩語能道得乾淨。只可惜再大的威風,也堵不住仙界修士們唯恐天下不亂的八卦心腸。家醜被傳播得人盡皆知並不值得開心,所以在許多年之前,這座旁峰本是老祖金口下令禁止窺探的地方。
雖然這道禁令在七十五年前被他本人重新收了回去,但寧家上下長老弟子們非到萬不得以,仍不會輕易靠近。只因這道峰里住着的,是一個行事絕不可用常理推斷的主人。
寧鍘轟碎頂峰設下的禁制,給身邊隨同的兒子寧獨清遞去眼色,叫他多加小心,自己則乘劍迅速朝內飛馳。
昏暗的天色下,前方那座奢華富麗毫不遜色主峰正殿老祖宗居所的輝敞洞府讓首次踏足旁峰的寧獨清看得瞠目結舌:“父親……這……!”
“閉嘴!”知道他在驚詫什麼,寧鍘臉色越發不好。略一低頭,又看到道堂門前生得鬱鬱蔥蔥的那叢九芝靈草,心中更是如同被尖刀刺入般,剜胸刺骨的疼。這九芝靈草就連他這寧家老祖的親生兒子也未必時常能見到,此時就像是一文不值的野物般隨意搖擺在下方的苗圃里,更別提與九芝靈草一併伴生的種種他連名字都叫不出的奇珍異果……
一貫如此!
幾百年前是寧酩,如今又換成她生下的孽種寧微生!他寧鍘空有一個形同虛設的寧家嫡系首徒名號,宗內上上下下,卻沒有一個人將他放在眼裏。天賦二字,是他永生不忘的痛。
九十七年前,寧家大小姐寧酩進入天仙境界的喜訊傳遍了整個仙界,與她一百多年前和狐族妖修轟轟烈烈的愛情一起,並稱四大家族兩百年來最為轟動的幾大新聞之一。仙界如此直白地崇尚着絕對實力,哪怕當年寧酩的醜事驚動了維序宮,如今外頭的人們提起她來,第一個說到的仍舊是她以千歲不到的稚齡修得天仙境界的出色成績。
而他寧鍘,與寧酩相差不過四十二歲的同胞兄弟,至今卻只堪堪觸到渡劫期的門檻!
寧酩理所當然地享受着寧家最優越的修鍊資源——哪怕她和妖修苟合的孽種如今還活生生養在家裏。
寧鍘恨自己沒能托生到一具靈脈盡開的好皮囊,只能眼睜睜看着長姐憑藉實力威風八面。這麼多年來,唯一能讓他心中感到熨帖安慰的,只有旁峰上那個從被老祖帶回來后就再無聲息的雜血孽胎。
這是寧酩生命中最大的污點,只要有他在,不論實力再如何強悍,寧酩也終其一生都逃脫不了在背後被人恥笑的命運。堂堂仙宗小姐,竟敢打破仙界宗族大派內幾萬年來從未被人挑釁過的規則,與狐族妖修暗通款曲,媾和交歡,最後甚至還落得被狐妖玩弄捨棄的凄涼下場。人修向來看不上非我族類的其他修道者,此事一出,不知多少仙子背地裏罵著盪·婦幸災樂禍。
只是仙界中人至今都想不明白,為什麼身為人修的寧酩能在金仙境界之下與狐妖懷胎生子。人妖殊途,指的並非人修主觀上對結合雙方種族一致的重視。人修和妖修開花結果的案例,哪怕在幾萬年前規則並非如此嚴格的仙界都極少得見,偶有幾個,男女修士雙方也皆是實力驚人的金仙以上大能。寧微生來得不明不白,寧鍘從前卻天真的以為,這個孽種會牽住寧酩前進的後腿,進而摧毀她全部的人生。
然而這日思夜想的未來,從七十五年前旁峰飄來九玄丹劫的那天起就註定成為奢望。
那一年距離寧微生百歲,還有相當漫長的時間。這樣年輕的金丹修士,莫說是對修行進境並不那麼嚴苛的四大家族,即便在那些門下弟子動輒逾萬的修仙大派當中,也從未得見。
寧鍘直到如今仍清晰記得那一日老祖驚駭中摻雜竊喜的複雜神情,隔天旁峰的禁令便被他匆忙收回,迅速的,各色奇珍異寶被流水般送了上去。
包括這座窮奢極侈的洞府在內,寧微生得到了寧鍘做夢都想擁有的一切。
只可惜……
寧鍘想到那個曾跟自己打過不少交道的孽種,嘴角忍不住牽起諷笑。
只可惜老祖宗一番算盤,終究也有出錯的時候。
微生微生,這世上竟有和名字如此不匹配的人。主人與謹小慎微扯不上半點關係不說,那狠戾尖銳的作風手段,只聽得幾次傳聞便讓寧鍘忌憚非凡。那種彷彿從父族生就帶來的暴虐獸性,與寧家信奉斯文君子的作風截然不同,宗內原有厭惡他血統的弟子想逞個威風,被折磨得至今仍然生不如死。可笑的是,這樣危險可怕的心性,反倒讓老祖對他越發心生憐愧,言聽計從。
五年前得知寧微生順利結嬰的那一刻,寧鍘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寧家老祖如今只有他與寧酩一對兒女,寧酩從前愚蠢貪歡,如今在老祖宗面前恩寵盡失,早已和寧家女太子之位失之交臂。寧微生卻不同,仙界中人從前雖恥笑他母親背德淫·亂,父親刻薄寡恩,但從幾十年前“最年輕金丹修士”的名號傳出寧家之後,外頭對他心性堅忍的讚許就一日大過一日。人妖混血雖然極少得見,但幾萬年來,並非沒有先例,只要實力足夠強悍……
寧鍘狠狠閉上眼,強迫自己按捺下胸口翻滾的殺意。他忍到今天,終於等來了寧家老祖閉關衝擊金仙境界的契機!
手中飛劍光芒大作,裹着恨意狠狠揮下——寧鍘到底是渡劫期修士,雷霆萬鈞的一股力量彷彿閃電霹靂下來,正殿千年玄玉雕刻而成的大門就這樣悄無聲息碎裂開。
他本不想那麼早動手,畢竟一直以來,寧微生的行事作風都叫他頗為忌憚。但老祖閉關之前最後的舉止又一次斬斷了他本就纖細如髮的理智——
見父親半晌沒動靜,寧獨清等待片刻,情緒實在激亢,忍不住率先朝黑慘門洞呼喝:“妖孽!還不出來受死!”
然而只一腳踏入門檻,他便忍不住呆立當場,只覺得輝煌內殿頓成黑白,世間色彩潮水般褪去,通通匯聚到了前方舒展仰卧着的青年身上。
寧微生正閉目假寐,神色悠然,側面看去,精緻俊秀的五官如玉剔透,溫潤清雅。刻有恢弘細緻雕花的奇大扶手椅墊上了肥厚的黑棕色熊皮,原本體格纖長挺拔的青年被包裹在細膩絨毛當中,看去竟顯得袖珍許多。他赤着一雙腳,白玉般瑩透的肌膚與黑棕色熊皮產生巨大反差,黑白當中,又多出一抹紅,從胸口碗大的破洞潺潺湧出,沿着熊皮,淌得座椅周圍遍地都是……竟在這樣的時候,他也不肯顯露出絲毫慌亂!
寧獨清頭腦有瞬間的空白,就聽到屋內響起聲讓人貓爪撓心的輕嗤。
便見寧微生睜開一雙妖氣瀰漫的眼,似笑非笑看向自己:“盯着我那麼久,怎麼不上來摸摸?”
“無恥!”寧獨清頓時面紅耳赤,惱羞成怒地舉起劍來,卻被寧鍘雄聲喝止:“退下!”
“父親!”寧獨清不甘願地瞪大了眼睛,他們好不容易才將寧微生傷成這樣,不趕快下手,還磨蹭什麼!
“你不是他對手。”寧鍘只簡略解釋一句,便神情陰鷙地越過兒子,一步步朝前走去,“交出天元果,我饒你不死。”
一句脅迫,讓他又想到那日老祖將天元果親手交給寧微生時的情景——
——“為父此番閉關,少則百年,或千載亦未可知。宗內大事,便託付你與酩兒一併打理。微生天賦過人,如今才過百歲便已成嬰,若機緣恰當,渡劫只怕不遠。寧家從未出過如此奇才,你須謹記對他多加輔助。目光放遠些,寧家日後,許還要靠他照拂。”
靠他照拂……
靠他照拂!
天元果這樣的曠世奇珍,在寧酩將它帶回寧家之前,寧鍘從未想過自己有生之年能夠得見。有關天元果的描述,就連仙界最古老的文獻都只是潦草着墨,由於數量實在太過稀少,直到如今仙界中人也沒能尋找完全它的妙用,數萬年來,每每出世,無不引來仙界各方強大勢力拚死爭奪。
老祖為瞞下天元果的消息,幾乎殺盡了寧家嫡系之外的知情人。寧鍘如今的修為全靠丹藥提升,踏入渡劫期前,還因為擔心自己無法挺過天劫試探懇求老祖將這枚仙果賜給自己,老祖當場駁回不說,還狠狠訓斥了他一番,痛罵他不識大體。
寧鍘原以為老祖留着這枚天元果日後會有大用,再不敢痴心妄想,誰承想到,人這一顆心,竟能偏頗至此!
周身真氣爭先恐後地沸騰起來,在血管內瘋狂涌竄,寧鍘腦中回蕩着那聲“靠他照拂”,面目越發猙獰,踩着地上粘稠鮮紅的血液快走幾步,抬手扼住寧微生咽喉。這平日裏受盡疼寵不可一世的傢伙如今生死全在他掌握當中,一想到此,寧鍘胸口的自得就澎湃到幾乎滿溢而出。若不是最終目的還未達到,他真想就這樣快慰地收緊五指,好生嘗嘗捏碎這畜生喉骨的滋味。
寧微生呼吸困難,卻仍舊從喉嚨里發出咕嚕嚕的笑聲,雙眸光華盡斂:“我的東西,若非心甘情願,誰都別想拿走。”
“你的東西?”寧鍘此時也收了軟硬兼施的念頭,只冷笑着鬆開手:“這世上法門多樣,你敬酒不吃,我自有其他辦法讓你開口。”
站得遠些的寧獨清滿懷快慰道:“老祖如今閉關,你莫非以為自己還有資本跋扈?若再想着一死了之,那可更是大錯特錯……”他說著,語調忽然又激動起來,“寧微生!你當初欺人太甚時,可曾想過自己會有今日!”
寧微生的手指正在寧鍘手腕內側畫圈,聞言掃去一眼,懶洋洋道:“你是誰?”
寧獨清愣了一下,旋即暴跳如雷:“你殺了我的靈獸,如今竟還問我是誰?!”
“我殺的靈獸可不少,你是哪只的主人?烏金雕?瑤豹?蠱雀?”
寧獨清怒焰滔天,劍尖徑直指向寧微生面門:“那日我不知你來歷,不過多爭辯幾句,青丘護主心切,冒犯了你也是情有可原。誰知你竟如此歹毒,非但讓我顏面盡失,還一劍殺死青丘,取它妖丹,剝他獸皮……”
“哦!”寧微生一臉恍然,“那條肥兀原來是你養的,當日它被你指使來殺我,反死在我手下倒不冤枉。只是過後想想,我那時動手,確實太衝動了。”
寧獨清以為他要服軟,滿臉的憤然終於緩和一些,誰知卻聽寧微生接着出聲:“那畜生妖丹又騷又臭,熏得我頭昏腦漲,費了好大力氣才除去味道。皮毛也不夠光滑,墊椅子都嫌糙得慌,我把玩兩天就不知丟到哪去了。這樣一無是處的玩意,難為你能養那麼久……”
寧獨清這輩子最大的虧就吃在寧微生身上,又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人,聞言哪裏還能忍得住?當即雙目赤紅舉劍衝來——
——異變便在此刻!
寧鍘甚至還來不及喝止兒子不理智的舉動,下一秒便發覺四下靈氣沸水般翻騰起來,齊齊朝前方涌去。
掌心扼住的脖頸忽然開始掙動,他下意識加重力道,只聽得一聲脆響,寧微生從來傲慢高昂的頭顱就這樣軟軟垂落下來。
“!!!”他連連後退,望向手掌,忽然意識到什麼,滿心驚駭抬起頭來。只這短暫一息功夫,寧微生胸前巨大的血洞迅速塌陷下去,在寧鍘調動起飛劍之前,幼貓大小半透明狀的青色元嬰已經破體而出,迎面砸來!
這一切的發生只在眨眼之間,寧鍘卻將反應大半用在了驚駭上——寧微生入元嬰境界最多不過五年,而元嬰是修行者生命的最後一道屏障,即便是他這樣的渡劫期修士,嬰身與*剝離時也絕對要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強行為之,哪怕成功,最終也逃不開神魂俱滅的恐怖下場。世上會怎會有對自己如此歹毒的瘋子!
看着面容清秀的小元嬰滿眼興奮迅速掐訣,寧鍘臉色一白,旋即便鎮定下來。
他抬手揮開傻愣在一旁的兒子,召喚出數枚護體符打在身上。寧微生與他境界差距懸殊,自爆的威力或許會讓他受些重傷,但總歸對性命無虞。當務之急還是要保全兒子寧獨清的安全,他畢竟有修為護體,加上符咒屏障,諒寧微生也奈何不得。
護身符咒玄妙的輝芒頃刻間籠罩全身,寧鍘隔着光暈輕蔑看向前方不知死活的小元嬰,他既然敢來奪寶,又怎麼會毫無準備?卻見原本滿面癲狂的寧微生表情忽的轉變,眉眼當中,竟流淌出無窮無盡的愉悅。
元嬰飛行的軌道距離防護罩老遠便轉開一個極大弧度,一面張揚地大笑着,一面毫不猶豫朝着正欲離開大門的寧獨清飛去!
寧鍘猛地隨他轉過頭,待看到尚對身後危機全無準備的兒子,頓時瞪大雙眼,目眥盡裂。
寧微生的目標,竟不是自己!!!
活了將近千歲,寧鍘也就這麼一個兒子,從來疼寵入骨,百依百順。沒有半分猶豫,他當下收起符咒,朝寧微生奪命追趕。
終於察覺到身後異乎尋常的緊張,寧獨清一腳踏出門檻,戰戰兢兢回頭望去,對上寧微生恐怖笑容的一瞬間,渾身的血液頃刻僵冷,寸步難行。
靈力的凝聚在這一刻到達前所未有的頂點,寧鍘無力阻止,肝膽俱裂,幾乎流下淚來,失聲痛吼:“不!!!!”
他不顧一切地飛身撲去——
——幾乎震碎天地的一聲巨響,旁峰轟然坍塌,嚇得寧家上下所有弟子紛紛停下修鍊,再一看出事的竟然是寧微生的地盤,一個個越發麵無人色。
寧酩手腕一顫,筆下畫了近半的符咒當即作廢。她皺起眉頭,揚聲問道:“怎麼回事?”
“小姐。”門外侍女匆匆入內,滿臉蒼白,“旁峰塌了。”
“……旁峰?”寧酩腦中不其然跳出個這些年一直被自己刻意遺忘的名字,不知怎的,心頭忽然泛起牛毛針刺般細密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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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重投母胎休息過一場,耳邊一切嘈雜都漸行漸遠,寧微生從未如此舒坦,只想蜷成一團好生享受享受,可惜美夢方露苗頭,就被面門處砸下的一記鐵拳生生轟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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