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顧傾城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在一葉孤舟之上。她愣神了片刻之後,便反應過來,這又是做夢了。
並且,這一次的夢境終於有了變化。不再是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也不再是一些雜亂無章毫無頭緒的片段,她不再像是過客一樣,站在一旁觀看別人的故事,而是真正接觸到夢境裏的世界。
水面上籠罩着濃濃的白霧,百步開外就什麼都看不清了。船上明明只有她一個人,而她什麼都沒有做,船卻自己在移動着。起初她還以為是水流的緣故,但仔細看過之後卻發現不對,船行進的方向根本不是順流而下,反而是在橫渡。
顧傾城總覺得這船上彷彿還有別的人在撐船,他或許年紀很小,又或者是技術不夠熟練,以至於船行進的方向不時會被水流所左右,接着又一點點艱難的引導回預定的軌跡。
四周的霧氣越發的濃郁,船行進的速度也受到了影響,本就不快的速度,更顯遲緩。
小船在一片迷霧之中前行了不知多久,船身忽然猛的顫抖了一下,像是碰到什麼東西,之後便靜止不動了。顯然是靠岸了。
顧傾城牽着裙角小心翼翼踏上岸。
岸上濃霧依舊,空氣還略帶潮濕,風迎面吹來,隱隱帶了一股腥味。顧傾城猜測這大約是在海上的某個荒島上。她還在陳國的時候,曾經在出海遊玩時,無聊之際,與船家閑聊過。
荒島的地面崎嶇不平,途中遍佈荊與低矮的棘灌木叢,顧傾城穿着一身繁複的宮裝,無疑是累贅,即便她一直牽着裙角也無濟於事。她原是想停留在岸邊的,然而冥冥之中卻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指引着她前進,去往一個未知的地方。
在第三次被途中的灌木枝椏給絆了差點摔倒之後,顧傾城索性將裙擺整個卷了起來,露出下面單薄的褻褲,如今大約是初秋的時節,雖然有些冷,但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顧傾城不知道自己在這個無名的荒島上走了有多久,心裏卻有個聲音一直在說:不要停,繼續走……是以,她雖然已經很疲憊了,卻沒有要停下步伐的意思。
在被夢境折騰的第三天,她曾讓人去請了李太醫過來給她診脈,安神的方子換了好幾次也不見效果,後來李太醫便與她說:“人們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臣以為娘娘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許是與從前經歷過的一些事有關,娘娘不妨想想,近段時間裏,是否遇到過什麼特殊的人或事。”
顧傾城當時並不在意,只是一笑置之。這晉國皇宮之中,大約只有宋鴻逸最了解她的情況,知道她根本沒有十幾歲之前的記憶。
之前做的那些夢,或是太過光怪陸離,或是太過零散,不曾親身經歷,以至於她沒有太多的感覺,可是這個海島給她的感覺卻很不一樣,彷彿有什麼重比性命的東西遺落在了這裏。
十多年來,顧傾城一直抱着一種得過且過的態度生活着。沒有過去,對未來也沒有什麼念想,今日卻將積攢了十多年的執着全用上了。
島上迷霧繚繞,十步開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眼中只餘一抹蒼涼的白色。她從白色瀰漫走到了夜□□臨,期間一刻也不曾停留,卻始終找不到目的地。疲憊的感覺如海浪一般,一陣陣湧來,她極力抵抗,卻最終不敵,身體重重的摔倒在地上,眼帘再撐不住緩緩合上。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隱約聽到不遠處彷彿承諾般的呢喃之聲。
“終我一生,只你一人……”
——
“娘娘,娘娘……”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顧傾城艱難的撐開眼帘,視線由模糊轉為清晰,只見柳綠的身影出現在頭頂上方,一臉焦急的表情,正在不停的喚着她。
“我沒事。”顧傾城搖了搖頭。
見她終於睜開了眼,柳綠這才鬆了一口氣,“娘娘你終於醒了,可把奴婢給嚇得不輕!”她小心的伸過來將顧傾城扶了起來,又往她身後塞了個引枕,“如今已經快到午時了,奴婢先伺候你梳洗,完了便讓人去廚房將一早熬好的粥拿過來,你先將就吃兩口墊墊肚子,若是還想吃什麼便與奴婢說,奴婢再吩咐人去做。”
顧傾城無所謂的點點頭,由着柳綠伺候着她換了一件水綠色的齊胸襦裙,凈面之後,用玉簪挽了個簡單的髮髻。等她從裏間出來的時候,柳紅已經將粥給放到了桌上。
大約是因為病了,顧傾城胃口很差,柳紅拿來的粥她只喝了兩口便再沒了食慾。
“撤下去吧。”她將勺子放下,淡淡吩咐道。
在屋裏伺候着的侍女便端上托盤退下了。
顧傾城瞧着柳紅柳綠一臉關切的表情,忍不住嘆氣道:“我沒事,不過是又做夢了而已……”許是因為對之前那個夢境太過耿耿於懷,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甚至於有些飄渺的感覺。
“娘娘是又夢到了那個古怪的世界,還是那些陌生的人?”柳綠問道。
顧傾城搖頭,“這一次不一樣。我夢到了一個荒島,那上面彷彿有什麼重要的東西等着我去尋回。”
柳紅聞言,便出言打趣她,“娘娘你這麼尊貴的身份,怎麼會去到荒島上呢。”既然人都沒有到過荒島上,又怎麼可能會將重要的東西遺失在上面呢?
顧傾城搖頭,“我也不知道。”她禁不住又想起李太醫說過的話,如今再回想起來,似乎又覺得有些道理,於是抬眼看向柳紅柳綠,“你們可曾記得,我第一次做這個夢的那天或者之前幾天,可是見過什麼陌生人?”
這個問題顧傾城並不是第一次問,柳紅柳綠卻不敢敷衍的回答,只是認真思索了一番之後,卻依舊想不出什麼頭緒,最後只得搖頭否定。
顧傾城伸手扶住額頭,微微嘆氣道:“算了,若是有什麼早該想起了,又怎麼會等到如今。是我強求了。”
“娘娘!”過了片刻,柳綠忽然出聲。
“幹什麼一驚一乍的!”柳紅被嚇得不輕,橫了柳綠一眼。
“怎麼了?”顧傾城抬起眼帘看過去。
柳綠一臉激動的表情,“娘娘您最近的確沒見過什麼陌生人,但那段時卻有人召了人進宮來。柳紅你還記得嗎,那段時間含光殿的容妃因為身體不適,同陛下求了個恩典,召了家裏的姑娘進宮來陪她一段時間,具體是哪一房的姑娘我不清楚,只知道是由楚老夫人帶着進來的,就是娘娘開始做這個奇怪的夢那天早晨,在娘娘去給皇後娘娘請安的時候,遠遠的見了一眼!”
經柳綠這麼一提醒,柳紅也想了起來。“的確,那日咱們還悄悄說容妃娘娘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如果硬要說那段時間顧傾城見過什麼陌生人的話,也就只有這一件事能勉強符合。
“楚家嗎……”顧傾城眯起眼,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
傍晚的時候,便有宮人到芳華殿來傳消息,說皇上今夜翻了淑妃娘娘的牌子。
這若是換了其餘的宮妃,少不得在接到消息之後要一通忙活,爭取將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現在皇上面前。然而顧傾城卻一點不講究。因為一無所求,所以她從來不會刻意去討好誰,哪怕那個人是皇上。
夜裏的時候,宋鴻逸果然來了芳華殿。他來的時候,顧傾城正百無聊賴的側躺在軟榻上,有一頁沒一頁翻看着民間話本。隨行的小太監遠遠的便喊過了“皇上駕到”,可他走進門內時,顧傾城卻仍舊是那副姿態,只是抬眼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復又低下頭去繼續看書,根本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這樣的戲碼在芳華殿中再尋常不過,不只是當事人,便是那些伺候的下人,也早已見慣不怪。
摒退所有伺候的人後,宋鴻逸走到了顧傾城身旁坐下,伸手將她整個人撈進了懷中,下巴擱在她的肩上。“怎麼又在看這個?”他始終不懂,這些胡編亂造的故事有什麼可看的。
顧傾城淡淡的應聲,“喜歡。今早你走的時候,我同你說過的話,你可還記得?”
宋鴻逸其實一點也不想提起這個話題,但他心裏清楚顧傾城是怎樣的人,她輕易不會開口討要什麼東西,可一旦看上了什麼,不得到就不會罷休。避而不談根本行不通,那就只能硬着頭皮面對了。
宋鴻逸企圖與顧傾城說道理,“朕不知道你為何忽然想要一個孩子,但是你也清楚,朕如今的子嗣,生母都還健在,且位分不低,又不曾犯下什麼大錯,朕根本沒有任何立場將孩子過繼到你名下。”
誰知卻見顧傾城扭過頭來看他,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似乎忘了什麼,要我提醒你嗎?”
宋鴻逸皺眉,“朕忘了什麼?”
“就在昨天,我大發善心,拿了牌子去太醫院去請李太醫到西宮纖羽閣走了一趟。大概你也不記得那是地方了,我就直說吧,那裏住的,是你第八個孩子的生母,你親封的庄才人。”
顧傾城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宋鴻逸稍稍一想便記起來了,不過他記得的是他的第八個孩子,而不是什麼庄才人。他身為帝王,後宮的女人不計其數,他哪裏記得那麼多,但是孩子卻不一樣。即使之前他是真的忘記了這個孩子的存在,但是一經人提醒,便會想起來。
“那個孩子,差不多快十周歲了吧……”宋鴻逸眉頭皺的更緊了,語氣不怎麼肯定。
顧傾城淡淡掃了他一眼,“你都不清楚,我怎麼知道。照你剛才的說辭,這個孩子生母位分很低,雖然不曾犯過大錯,但也沒什麼背景,並且看前幾日的情況,她甚至連照料好孩子的條件都不具備。那麼,把那個孩子過繼到我名下,應該不成問題吧。”
宋鴻逸深深的看了顧傾城幾眼,見她眼中的執着絲毫不見鬆動,最終只得嘆氣,“算了,你想要就給你吧。”彷彿那就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東西。
顧傾城臉上這才終於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