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聽到顧懷卿三個字,楚老夫人頓時瞪大了眼睛,表情一瞬間甚至顯得有些猙獰,看着緩緩走進來的女子,逼問道,“你是誰?!”
楚老夫人如此過激的反應,着實嚇到了旁邊伺候的丫鬟婆子,這還是這麼多年來,她們第一次看到向來鎮定的老夫人露出如此表情。
不過也不怪楚老夫人會如此,因為從很久以前開始,顧懷卿這三個字對她來說,就像是一道永遠無法祛除的詛咒。
那時候她還是不是晉國忠勇伯府上的夫人,只是兵部尚書白通的一個可有可無的庶女。
府中嫡母善妒,又是個有手段的,將一干妾侍調/教得服服帖帖的,喊東不敢往西。這其中,自然包括了白若柳的生母虞氏,空有一張美人臉,卻生性愚鈍懦弱,不說能替白若柳爭取什麼,很多次若非白若柳聰慧,甚至活不到成人。
對於虞氏,白若柳唯一感激的,就是她給了她一張足夠美麗的臉,成為她翻身的利器。
嫡母膝下一兒一女,自幼嬌寵得不得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而身為庶女的白若柳,則是一年四季新衣都分不到兩套。
她幾年蟄伏,終於在嫡姐婚事定下前夕,設計毀了她的清白。白通不甘心聯姻的計劃就此擱置,於是讓她頂上,庶女的身份上不得檯面,是以將她記到嫡母名下。
成為尚書府的嫡出小姐之後,白若柳終於得以穿上美輪美奐的新衣,隨着嫡母一道出門各勛貴府上走動,鎮遠將軍府上,便是其中之一。
在家中之時,白若柳就會偶爾聽到府中下人談論,鎮遠將軍府的顧小姐如何上不得檯面,成日裏舞刀弄槍,不通文墨粗俗無禮,乃是京中女子的笑柄。
她一直以為,這樣的女子是得不到家中長輩寵愛的,即便出身高貴又如何。可是後來,她去過郡公府上之後,才知道,她的想法太可笑了。
這個世上,總有些人是上天的寵兒,即便一無是處,也同樣坐擁無數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顧懷卿就是這樣的存在。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女子該有的特質,卻依舊被家中人捧在掌心。
白若柳對此雖然心中妒忌,卻也未曾在意,直到,她見到了那個芝蘭玉樹一般的男子,顧懷恩。
她開始有目的的接近顧懷卿,為的是從她口中探聽到她哥哥的消息。
那個時候的顧懷卿,毫無任何心機可言,她說什麼,對方就信什麼。因此她很容易套出了很多消息。
隨着了解越多,她對顧懷卿的嫉妒之意越深,終於在一次想約去郊外踏青的時候,她對顧懷卿的馬動了手腳。
那一次,顧懷卿險些喪命,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後才堪堪醒來。
可是醒來之後的顧懷卿,彷彿變了一個人一般,她忘記了所有的事,包括家人也包括她們所謂的友誼。
白若柳試圖再以從前的方式獲取她的信任,發現行不通后,又換了策略。這一次,她花了許久的時間,才再度與顧懷卿建立起友誼,在這個過程中,她幾乎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
她親眼看着顧懷卿從舞刀弄槍粗俗無禮的蠻女,漸漸變成知書達理溫婉明媚的世家女子,而最不可忍受的是,顧懷恩對她的態度越來越曖昧。
白若柳從嫡母口中知曉,顧懷恩並非鎮遠將軍所出,而是其故友遺孤。
因此,白若柳更是嫉妒得發狂。
得不到,就要毀了。這是她從小堅持的信念。
而就在不久之後,她等到了這個機會。
白通收受晉國大皇子的賄賂,欲除去顧家。白若柳與顧懷卿交好,則是最好的機會之一。
她接着顧懷卿的信任,在顧家藏下所謂鎮遠將軍通敵叛國的證據。
後來,顧家倒了,闔府上下百餘口人被押往刑場斬首,她還親自去看了。看到昔日高高在上的顧家人落魄的樣子,她心底是前所未有的愉悅。
只是不想,竟然有人冒着誅九族的危險劫了法場,救下顧家兄妹兩人,並成功潛逃離京。
伺候的大半年時間裏,白若柳幾乎沒睡過一次好覺,夜夜夢到顧懷卿前來索命。直到後來顧家兄妹投海自盡的消息傳回京中,她才徹底放下心來。
在白通的示意下,嫡母開始替她相看人家,然而在一切定下之後,白通所做的事被揭發,一家人淪為階下囚,唯有她陰錯陽差的逃離。
……
時至今日,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了,當年的事隨着陳國的滅亡而灰飛煙滅,可她仍舊偶爾會想起顧懷卿,想起那個讓她嫉妒得發狂的女人,也會想起顧懷恩,那是她少女時期,一見傾心的人。
可是她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再次從別人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
“你究竟是誰?!”女子未曾回答,她又問了一遍。
而後,便見得那女子微微笑了起來,“白若柳,你還沒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吧,睜大你的眼睛看看我,看看這張臉。”
這人,自然就是顧傾城。不過她此刻的容貌,卻並非原本的,而是經由簡單的易容術調整過後,與原本的顧懷卿有幾分相像的。
楚老夫人聞言,看向她的臉,那眉眼漸漸與記憶中的重合起來,她的臉色頓時變得更難看了,隱隱帶了幾分恐慌與懷疑。
“你是顧懷卿?”
“不,不可能!那個賤人已經死了,幾十年前就死了,隨着顧懷恩一起,死在了東海之濱!”
“你到底是誰?裝神弄鬼究竟有什麼目的?”
楚老夫人活了這麼大年紀,一路走來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輕易不會被鬼神嚇得六神無主,很快就反應過來。
顧傾城幾步走到她身邊,笑道,“白若柳,還記得京城郊外那匹突然發狂的馬兒嗎?還有,顧家花園中埋藏着的通敵叛國的證據?或者說,你曾說過那些虛情假意的話?”
“是,我不是原來的顧懷卿,因為她在摔下馬後便魂兮歸去,那具身體裏住進了一個陌生的靈魂,你後來討好的,是我,不是她。”
“你是不是仍舊還在懷疑我所說的話?因為這張太過年輕的臉嗎?那麼,這樣呢?”
顧傾城在她面前,一點點擦去臉上的偽裝,露出遮掩之下傾國傾城的臉。
“這張臉,你還記得嗎?是幾年前,在楚念容身子不適的時候,你進宮去探望她時,我們曾遠遠見過一面。多虧了那一面,我塵封的記憶才有所鬆動,否則,我也許此生都記不起那些仇恨。”
“想起來了嗎,白若柳?”
顧傾城再次逼問。
許久之後,楚老夫人才顫聲道,“是你……當年念容……”她話未說完,又被顧傾城打斷。
“對,你最得意的女兒,就是我親手弄死的,她自作聰明以為拿捏住了宋鴻逸的弱點,卻不知那是催命的詛咒。我借宋鴻逸之手,讓她墮入絕望的深淵后才要了她的命。”
“那個時候,我甚至沒有想起我們之間的仇怨。白若柳,要怪只能怪你心太大,給了她那味絕子的葯。而同樣的錯誤,你還犯了第二次!”
顧傾城說到此處,楚老夫人更是氣得渾身顫抖,“宛彤,宛彤她……”
顧傾城繼續道,“對,楚宛彤會落得如今的地步,小產,終身不孕,被廢,不僅拜我所賜,也有你的因素,白若柳,是你給她的東西,導致了這一切。”
“還有楚臨風被罷職一事,你真的以為是護駕不利,不,他是在與我私會之時,被皇上撞見了,也就是說,窮極一生,他都再無法得到皇上的重用。”
“白若柳,顧家當年的冤讎,陳國已忘,白家已覆滅,宋鴻逸也死了,唯有你還活着,可是我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斷子絕孫,我只是一手毀了你的風光尊榮,這樣的感覺如何?比起當年你們所做的,我仁慈太多了,不是嗎?”
她說完,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意,就靜靜的站在原地看着楚老夫人。
而知道了一切的楚老夫人,怒目圓睜,顫巍巍的伸手指着她,“你……你……”最終卻沒能再說出一個字,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旁邊伺候的丫鬟婆子這才如夢初醒,忙過去掐她人中,焦慮的喚着她。
站在一旁的顧傾城暫時被忽略了,沒人注意她,她又站了片刻,轉身就走了。
她的表情始終鎮定面帶微笑,是以無人察覺她的異常,讓她順利出了楚家祖宅。
——
今日的氣候很好,陽光明媚,碧空萬里無雲。
擦去掩飾之後,傾國傾城的容顏暴露在陽光之下,好在小小的縣城裏並人不多,楚家祖宅更是地處偏僻,是以無人看見。
她站在楚家祖宅門口,一時之間卻有些茫然。
這麼多年了,大仇得報,她本來應該高興的,可是此刻心中卻是空落落的。
柳紅在外面等候依舊,見她出來,忙迎了上來,將手中帷帽替她戴上,見她有些愣神的樣子,又牽着她的手,將她帶離了此地。
就在兩人離開后不久,楚家的人才匆匆而來,循着她們離開的方向追去,卻未曾見到人。
而此刻,兩人已坐上了離開順義縣的馬車。
一路上,顧傾城都有些魂不守舍的,眼神獃滯,沒有半分往日的神采。
柳紅頗為擔憂的道,“主子,事情辦得如何了?”
她以為是楚家祖宅里出了問題,這才導致顧傾城這番表現。
許久之後,才見顧傾城緩緩點頭,“一切都了解了。”
柳紅有些詫異,又接着問道,“那接下來,我們就要去東海之濱了嗎?”
聽到東海之濱幾個人,顧傾城忽然抬起頭來,直愣愣的看着柳紅,而後唇角慢慢勾起,露出釋然的笑容來。
“是啊,去東海之濱,完成跟謝錦曦的交易……”
——
東海之濱,岸邊的一戶小漁家。
宋承瑀已在此等候了兩日了。
他此前本來是待在源縣修養的,卻忽然收到母親的書信,讓他到東海之濱來等候,說為他找到了治療腿疾的良醫。
如果是在新皇繼位以前,宋承瑀只會對此欣喜若狂,可是對如今的他來說,已經掀不起多少波瀾。
有些事,習慣以後,自然而然也就接受了。
可是,他雖不在意,卻不想叫母親失望,於是便從源縣趕了過來。
海邊的日子也頗有一些趣味,等待的時間裏,他每日早起釣魚,日暮收桿,收穫尚可,都讓隨從拿去請人處理乾淨后做成菜端上桌。
今日也是如此。
他坐在輪椅上,手中持着釣竿,靜靜等候魚兒上鉤。卻忽然察覺隨從走了過來,告知與他,人已經到了。
他愣了一下后,收起釣竿,由隨從推着回到漁家。
方才進得門,便見得屋內坐了一個身形曼妙的女子,帶着帷帽,看不清楚容貌。只是不知為何,他卻忽然覺得有些眼熟。
那女子站起身來,一步步朝他走來,他只覺得心中抑制不住的狂跳起來。
“顧小姐,王爺就擺脫您了。”隨從鄭重道。
“嗯。”她輕聲應道。
“傾……”宋承瑀聞言,驀然睜大眼睛,開口想說什麼,只說出了一個字,頓時便失去了意識。
隨從見狀,不善的眼神落到顧傾城身上。
“別擔心,他沒事,讓他昏迷過去,只是為了不影響治療。”顧傾城淡淡道,“把他抱到床上去。”
隨從猶豫了片刻,便照她吩咐的做了。隨後便被顧傾城趕出了屋子。
顧傾城在屋裏待了一天一夜,隨從也守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朝陽初升,顧傾城方才從屋內出來,臉色蒼白得嚇人。
“他大約午後便會醒來,謝錦曦答應我的東西呢?”
她說這話,似體力不支一般,身體忽然有些不穩,下意識的伸手去抓住前面的人。
隨從未曾多想,伸手虛扶了她一把,卻不想,碰到她手的一瞬間,渾身的力氣一瞬間消失一空,而後便失去了意思。
顧傾城送開手,面色雖然依舊蒼白,臉上卻是一片平靜。她從容的離開漁家,去到與柳紅約定的地方。一個無名的小碼頭。
柳紅坐在一艘小漁船上,船頭站着一個老漁翁,遠遠見到她的身影,便向她招手。
顧傾城走近了,卻並未立刻上船,而是站在岸邊,對柳紅道,“柳紅,你真的要隨我去嗎?哪怕有可能葬身東海,又或者餓死孤島?”
柳紅篤定的點頭,“當初主子你救下我們姐妹兩人,我便在心中發過誓,主子你走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
話說到這個份上,顧傾城便知道她不會改變主意了,只得作罷,上得漁船去,與船夫說道,“老人家,不知柳紅與你說過沒有,我們是要出海,而非就在周遭閒遊,您若是願意為我們撐船,錢自然是少不了的,若是不願,也可將船留與我們,亦會付與您豐厚的錢財。”
她說完,卻聽老人道,“說過了說過了,你們不就是要去一個荒島上嘛,這可找對人了,這東海附近可沒有我老頭子不知道的島嶼,姑娘你可坐穩了,老頭子要行船了。”
顧傾城點點頭,在船塢里坐下。
小船在海面上漸行漸遠。
午後,顧傾城終於看到了記憶中的那座島。
“老人家,就是那裏!”她難掩激動道。
老人看着不遠處的那座島,隨口道,“哦,這裏啊,兩年前我還來過一次呢。”說罷,搖着船槳向著岸邊靠過去。
上了岸,柳紅便將約定好的錢交到老人手中,老人清點過後,便搖着船離開了。
顧傾城帶着柳紅沿着記憶中的路線上了島,走了許久終於找到了記憶中的小屋。出乎她意料的,那間小屋不僅絲毫不顯破敗,隱隱還有翻修過的痕迹。
後來又有人住過嗎?
顧傾城心中疑惑,卻未多想,未曾進到屋內,先去了屋子左側。
那裏,是她親手將顧懷恩葬下的地方。
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了,顧懷恩的墓前,一片乾淨,沒有瘋長的野草,旁邊甚至還多了一塊墓碑,上書:愛妻顧懷卿之墓。
字跡是如此的眼熟。
顧傾城簡直不敢相信,一步步靠近,伸手去觸摸那塊冰涼的墓碑,心中抑制不住的生出的某種期盼。
這時,柳紅的聲音從屋內傳來,“主子,這間屋子有人住……你是誰!”
顧傾城聞言,猛地扭過頭去,便見到身後不遠處,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