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自先帝下葬以後,百官漸漸意識到,陛下的情緒似乎越來越暴躁,隱隱有失控的跡象。
不知內情者,以為這是父子情深,而直到事情真相的人,心中滋味卻是難以言明。
謝錦曦沒想到,一連大半個月,宋承鄞甚至連問候都不曾讓人送來一句,更勿論親自到朝陽宮中來請安了,此番作為,簡直就是擺明了不將她這個太後放在眼裏。
她知道宋承鄞懷疑或者說單方面的認定顧傾城的事是她謝家動的手腳,然而他一方面拿不出證據另一方面也不能大張旗鼓的去查證,可是他卻並沒有被這種死無對證的情況難住,他在用他自己的方法發出抗議。
對此,謝錦曦只覺得可笑。
說到底宋承鄞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從宋承瑀出事後謝家轉而輔佐他到登上帝位,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而已,即便他再如何聰穎,能學到的東西也十分的有限,更何況,教導他的人還未曾盡心儘力。
對於父親謝丞相的打算,謝錦曦再清楚不過了,那具蒼老的身體裏,禁錮着遠大的抱負。甚至於他而言,宋承鄞是比宋承瑀更好的人選,因為一個毫無背景的皇子,更好控制。
即便未曾刻意去打聽,她也能猜得到,這些天來,宋承鄞在朝堂上明裡暗裏受了多少氣。先帝在世時,就一直在刻意的打壓謝氏一族,可見謝家是何等的權勢滔天。如今新帝登基,更是如虎添翼。
說到底,皇帝哪裏是那麼好當的。
在宋承瑀未曾出事以前,謝錦曦就在暗中提放謝家,以免他登基后被架空權利成為傀儡一個。
宋承鄞如今就面臨著這種情況。
不過這關她什麼事呢?
坐在皇位上又不是她的瑀兒,根本不值得她費心。
唯一讓她覺得愧疚的,大概就是顧傾城的事了。因為從宋承鄞如今的種種情況而言,基本可以斷定顧傾城這些年的確沒有什麼野心,否則以她的才智與手段,不會什麼都不教宋承鄞。
謝錦曦對於宋承瑀的事一直耿耿於懷,從未放下對顧傾城的懷疑,所以在謝家從中作梗的時候,她不僅沒有阻攔,甚至還推波助瀾了一把。
可惜已經晚了,人已經死了,葬入皇陵之中,永世不見天日。
——
宋承鄞甚至不知道,這段時間他是怎麼過來的。
顧傾城的事對他而言,就像是心魔一樣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他,像是無聲的嘲笑,嘲笑他不僅失去了心愛的人,尊嚴也被人狠狠踩在腳下,他自以為算無遺漏,卻低估了人心。
他幾乎可以肯定這件事是謝家動的手腳,可是他卻拿謝家毫無辦法。
於他而言,謝家就彷彿一棵參天大樹,盤根錯節,把持着整個朝堂。而他則像一個傀儡一樣,被人操縱着。
每日的早朝,對他來說是煎熬,也是嘲諷。
今日早朝之上,謝家一派的人再度舊事重提,即便如今仍在孝期,他們也以繁衍子嗣為由,勸他廣納後宮,即便不進行大選,也要挑幾個官家女子充實後宮。
因為他在登基之前,不僅未曾娶妻,甚至連房中人都沒有一個。
這就是那些人肆無忌憚的依仗。
他甚至可以想像,一旦他答應充實後宮,禮部所推選上來的人里,會有多少謝家的人。以後,他不僅要在朝堂上面對謝家人,就連枕邊人,也將會是謝家人。
他無比厭惡這樣的現狀,最終卻不得不妥協。
——
楚臨風回到家中的時候,毫無意外的又見到了楚老夫人與一眾女眷相談甚歡,不過那些都不是楚家人,而是京城之中與楚家門當戶對的官員家眷。
在新帝登基以前,楚老夫人對他的婚事就十分的上心,如今礙於國殤三年內不得大半喜事,卻也阻止不了她想看孫媳婦的熱情,只要想看對眼了,可以先交換庚帖訂下婚事,私下準備着,待三年以後成親即可。
至於他的母親?每日只會對鏡自憐唉聲嘆氣。
整個忠勇伯府,自老太爺走後,就一直是楚老夫人在當家。
楚臨風雖無意於此,卻不好拂了老人家的面子,只得硬着頭皮作陪。
穿着打扮十分講究的婦人毫不遮掩的打量着他,眼中儘是滿意之色,隔着一扇屏風,他也感覺到有人在後面悄悄打量他,偶爾還會傳出細碎的交談聲,其中一個是他的妹妹。
楚臨風偶爾會覺得,自己就彷彿一件貨物一樣,由人待價而沽。
一頓飯吃得無比的煎熬,散席之後他以還有公務在身為由,匆忙告辭。
他在書房中枯坐了許久,手中書卷卻始終未曾翻過一頁。
即便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他始終難以接受那個人真的死了。
哪怕明知道新帝處處受制於人,他還是會忍不住冒出大逆不道的想法,認為宋承鄞枉自為帝,卻連自己的母妃都護不住。
自從年少時驚鴻一瞥將人記在心上,無意中又被她所救,再加上後來清明詩會被她的才華所折服,這些年來,楚臨風的心上,再也放不下任何人。
即便後來知曉了她的身份,明白他們之間永遠沒有可能,他也始終放不下,甚至他一度想要成為御前侍衛,後來陰差陽錯的進了五成兵馬司。
沒有人知道他的心裏在想什麼,他也不敢將心思告訴別人。
夜裏的時候,楚老夫人特意來書房尋他。
楚臨風放下手中書卷,起身去攙扶楚老夫人,“祖母,您老人家怎麼親自過來了?”
楚老夫人坐下后,拍了拍他的手,語重心長道,“陛下後宮如同虛設,充實後宮是必然之事,你在朝堂上,可曾聽到什麼消息?”
楚臨風知道她心中所想為何,直接拒絕道,“祖母,楚家如今並無身份合適且適齡女子可以送入宮。”
卻見楚老夫人搖頭,“你忘了,還有一個宛彤。”
楚宛彤,他的嫡親妹妹,生得花容月貌,年齡又與陛下相仿,身份也夠得上。
可也正因為那是他唯一的嫡親妹妹,他才不想犧牲她一生的幸福。
“祖母,宛彤將來只需要嫁一戶門當戶對的人家即可,宮中不適合她。”
楚老夫人依舊搖頭,“這並非我授意,是宛彤自己的意思。”
楚臨風聞言,只覺得一瞬間渾身發冷。
他並非懷疑楚老夫人所說的話真假,而是心裏清楚,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的祖母竟然悄悄說服了他的妹妹,一改初衷,願意去蹚後宮的渾水。
再者,他的婚事,她卻從來不過問他的意見,可想而知,在他的祖母眼中,兒孫的幸福並不重要,她關心的唯有權勢。
——
先帝下葬一個月後,柳紅終於出了芳華殿,來到朝陽宮中給謝錦曦請安。
“奴婢柳紅,參見太後娘娘。”
謝錦曦看着跪在下首的人,不過一個月的時間而已,原本長相秀麗的女子,如今滿臉憔悴,整個人更是瘦了一圈,唯一不變的便是始終恭敬的態度,低眉斂目的跪着,讓人跳不出一絲錯來。
“起來吧。”謝錦曦淡淡道,又問,“你求見哀家,所為何事?”
柳紅聞言站起身來,卻始終低垂着頭,“奴婢斗膽,請太後娘娘開恩,放奴婢出宮。”
因為曾經爭鋒相對,是以對於顧傾城身邊最得力的兩個侍女的情況,謝錦曦多少是知道一些的,是以問道,“哀家若是沒記錯,你除了一個妹妹以外,再無家眷,離開皇宮后能做什麼呢?”
柳紅低聲應道,“主子生前住過的屋子一直空着,奴婢想要照看着。”
聽她提起顧傾城,謝錦曦也沉默了片刻,心中思緒繁雜,最終點頭應允,“倒是個忠心的,哀家允了。”
柳紅當即跪下謝恩,“奴婢叩謝太後娘娘恩典。”
——
柳紅去求謝錦曦的消息,宋承鄞很快就得知了,他聽完后,摒退了身邊伺候的人,獨自在空曠的御書房中坐了許久。
八歲以後,陪伴他最久的人,其實不是顧傾城,而是柳紅與柳綠。
從最初的時候輪流為他啟蒙,到後來衣食住行無微不至的照顧,即便後來他遠赴西北邊境參軍,每月從源縣千里迢迢送去的東西,基本都是她們姐妹倆親手準備的,衣物之類的更是親手縫製。
後來柳綠嫁做人婦,只有逢年過節回到府上走動,那些便只由柳紅獨自準備。顧傾城雖然有心,卻實在不擅長女工,或者說完全不會。
如今,柳紅也要走了。
她可以去到顧傾城曾經待過的地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守着。
而他卻什麼也做不了。
總有一天,顧傾城存在於後宮之中的痕迹會被完全抹去,他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曾經的記憶。
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僅有的記憶也會漸漸模糊,最終面目全非,只剩下滿心的愧疚與悔恨,伴隨他一生。
八年的時間,他從一個名不符實的皇子,變成了天底下最尊貴的人,坐擁萬里錦繡山河,卻連心愛之人也護不住,最終成了孤家寡人,這世上再難找到一心為他好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