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殿內的空氣彷彿一瞬間凝滯了,姜離卻好似什麼都沒聽見,沒有抬頭,執筆繼續將紙上那幅梅花圖添上最後幾筆。
晃兒領着兩名宮婢送來參湯,察覺到兩人尷尬的氣氛,正想偷偷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見姜離沖他扯了扯唇角,搖搖頭……
“奴才告退。”
晃兒會意退下,出去時順便掩上宮門。
周遭一片靜謐。
卿不離原本以為,姜離會像平常一樣無謂的笑笑,然後隨便編個理由糊弄過去。結果出乎他的意料,姜離只是慢慢將沾了墨的毛筆擱置在筆架上,仔細端詳着桌上那幅剛剛完成的梅花圖。
他忍不住蹙眉:“你……”
小心把那幅圖放在桌上,姜離這才抬起頭來,一副漫不經心地模樣:“你倒是敏銳。”
卿不離呆了呆。
這話,無疑就是承認了他的猜測!
“你真的是……”
一想到身邊人居然是女子,卿不離忙跳開兩步,避開與姜離的直接接觸。
對於他的過激動作,姜離只是勾了勾唇,眸光一黯:“這又不是朕願意的。”
不知是錯覺還是怎麼,卿不離竟覺得那聲音帶着一絲輕顫,原本欲退後的腳步驀地頓住,忍不住側身回望了過去……
穿堂而過的水殿風撥弄得燭光忽明忽暗,姜離趴在書桌前,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着筆架上的毛筆,明明滅滅的燭光映着她的臉有些模糊不清,對於他的驚訝只是不在意地笑笑,說:
“唉,誰讓朕生在了帝王家呢。”
從小就作男子裝扮,起初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後來,直到她十五歲,身邊那些陪她一起長大的宮婢們都紛紛出宮嫁人了,那時她高坐在御座,看着底下的文武百官山呼萬歲,胸口陡然生出些慌張,她明明也是女子啊~
可是,她又能如何呢?
深吸口氣,姜離盡量剋制着自己的聲音不再顫抖,微微笑道:“誰讓我那父王母后沒有多生個弟弟給朕,沒辦法,只能靠自己來坐這皇位了……”
她說這話時,臉上帶着無謂的笑,好像真的覺得這樣沒什麼大不了的。卿不離凝眸看着她,忽然覺得心底泛起微微的疼。
不過是,身不由己呵。
許久都沒有聽到身邊有動靜,姜離正暗感奇怪,剛剛還鬧騰着的卿不離怎麼了,抬頭就看見他緩步走到了自己面前,手輕輕的,極為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她的發……
嘴角的笑容僵了僵。
不過片刻,姜離便斂眸不再看他,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你怎麼突然對我這麼好?”
從卿不離到宮中這幾日,這廝有對她這樣溫柔過嗎?
沒有理會她明顯滿是狐疑的視線,卿不離將已經放置了一會兒的瓷碗送到她面前,淡淡地說:“這湯再不喝就涼了。”
姜離用力眨眨眼睛。
這的確不是幻覺。不過,那個動不動就對她橫眉豎眼的卿不離會做的事?
答案是絕對沒可能!
眸光緩緩挪到那碗還冒着裊裊熱氣的湯碗裏,姜離暗自琢磨着……
這裏面該不會下毒了吧?
抬眸看着他撫着自己長發的手,姜離捅捅卿不離的胳膊,疑惑地問:“你……不是怕被女人碰到么?”
她的聲音驚醒了卿不離,低頭看着自己落在姜離發間的手,再看看姜離滿是疑惑的臉,臉上唰地就變得通紅。
“哇啊——”
用力推開姜離,卿不離整張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沒有料到他會這麼大動作,姜離猝不及防,“噗通”一聲,整個人連人帶椅子摔在了書桌后……
“好痛……”扶着被撞到的腰起身,姜離怒視着卿不離,“你到底在幹什麼?!”
“你、我……”
卿不離慌亂地想解釋,舌頭卻像是打了個結,怎麼也說不出話來,最後狠狠跺跺腳,乾脆直接轉身就跑,不再管姜離了!
姜離不禁氣結:“卿不離你給朕站住!”
聽到她的聲音,卿不離卻像是受到了驚嚇,腳下的動作越來越快,轉眼間就消失在宮門外,那模樣,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被人莫名其妙推倒,結果當事人還像是活見鬼一樣嚇跑了,姜離憤憤咬牙,扶着腰惡狠狠地罵道:“你個死傲嬌!哎喲……朕的腰……”
卿不離莫名其妙的跑了,其餘宮婢和內侍們又被屏退了,姜離一個人站在偌大的大殿中央,忽然覺得這永樂宮居然這樣寬敞,大到讓她都忍不住覺得有些寂寞了。
其實,當卿不離揭穿她是女子身份時,她不是沒有慌張的。
只是太傅從小就教她,帝王家的人都要做到喜怒不形於色,不管別人說了什麼,她都要神情自若……她從小聽着這樣的話,漸漸的,她真的聽到什麼都不會有太大的反應了。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當著這大龍朝的皇帝,裝作自己是男子,這樣久過去,連她都快忘記了,其實她是女子呵~
原來,面具一旦戴久了,就真的很難再取下了。
無力跌坐在書桌后,姜離癱軟着靠着椅背,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這樣……就好了。
不再看,就不會再想,便沒了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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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姜離早早就醒了,起床時才發現原來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推開窗戶便有清新的花香撲鼻而來。
今晨不用上早朝,姜離正閑着無聊,想要去哪裏轉轉,就聽晃兒說道:“皇上,不如去楚王爺那裏吧!”
突然聽到這個名字,姜離不禁挑眉,喃喃地說:“說起來……這陣子朕的確沒去見過他。”
晃兒所說的楚王爺,便是當今的楚懷王,裴楚曦。
姜離沒有兄弟姐妹,爾今封王的只有遠在大漠的蒙古王,幾年前去了封地均州的駿平王,剩下的便是楚懷王楚曦和容安王傅九容了。
楚曦與姜離同姓,但他並不是先皇的兄弟,而是前朝帝王景樂帝明澤所留下的孩子。當初明啟帝祁鈺登基為帝時留了他的性命,並賜封他為楚懷王,姜離自小與他一起長大,關係甚篤,沒事時都會去楚懷王府看看他。
想想也是有些時日沒去看他了,姜離回頭吩咐晃兒換了身尋常的長衫,便領着他一同出宮。
正是午後光景,街上來來往往行人眾多,晃兒如同一隻放出籠的鳥一直叫喚個不停,看到什麼都要去瞧瞧,直讓姜離扶額嘆息:她是不是帶錯了人出來?
皇宮東門以外的大街是有名的富人區,這裏住着不少達官貴人,還有些財大氣粗的財主也偏愛這裏,相比於其他街道,這邊就繁華得多了。楚懷王府就在東門大街的中間位置。
抬頭看着眼前這座門庭富麗的王府,不等姜離吩咐,晃兒立即上前敲門。
前來應門的,是個十分眼熟的小太監,一看到姜離的臉,忙低下頭行禮:“皇上~”
“在外面就不要多禮了。”姜離揚手示意他免禮。
“你們家王爺呢?”
“回皇上,王爺就在前廳。”
小太監的話音剛落,姜離便推門自己進去:“朕自己去尋他吧。”這王府她從小到大不知道來過多少回,早已是輕車熟路,王府的每一處地方她都知道。
快步走進,候在門口的一名年輕男子看了看姜離,略略頷首:“皇上。”
他的聲音未遁,前廳里整埋首作畫的人倏地抬頭……
目似朗星,俊美剛毅,那人不過二十左右的模樣,長發以玉冠束起,身上穿的是一襲簡單的墨色綉雲紋長袍,長身玉立在廳中,渾身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寒之氣。
他便是楚懷王,楚曦。
當那雙毫無情緒的寒眸落在姜離身上時,眸底多了一絲溫度,對着她微微一笑:“你來了。”
楚曦只比姜離大了三歲,幼年時又與她一同長大,所以倆人的關係就好比尋常家的兄妹一般。而楚曦這人,雖然總是滿面清冷,對待姜離卻是意外的好,好到近乎寵溺的地步,從不拒絕她的要求。
“你又在畫什麼?”每次來這總是見他在畫畫,他卻從不肯給姜離看。
姜離偏頭想要去看,楚曦神色自若地拿過白紙蓋住,淡淡地說:“沒什麼。”
不等姜離開口,楚曦緩步走到桌前,對着她拍拍身邊的位置:“過來坐。”
明知他是刻意挑開話題,姜離也無法反駁他,只得如實在他身邊尋個個位置坐下。
“你怎麼不帶侍衛就跑出來?”
“有什麼關係。”姜離無謂的擺擺手。
“對了,你有去看過九容么?”楚曦忽地又問。
姜離被他問得有些摸不着頭腦,莫名地問:“去瞧他做什麼?”
楚曦訝異地看她一眼,沉默片刻,才道:“我今早去他王府時聽人說,他昨夜受了風寒,所以現在還卧床不起。”
昨夜?姜離愣住。
昨夜傅九容不是住在宮中嗎?
暗暗嘆了口氣,楚曦撫了撫姜離的頭髮,淡淡地笑笑:“你有任何事情他都會替你操心,怎麼他病了你卻渾然不知呢,阿離,你與他該是要多多親近才是。”
姜離抿抿唇,不知道該如何接他的話。
與傅九容那老狐狸親近親近?
只要一與他單獨相處,他總是捉弄她,讓她次次狼狽不堪,這樣的傅九容要她去多親近?
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她與傅九容一副躬親近友的模樣,她就覺得頭皮直發麻。
“鬼才會去看他。”姜離皺皺鼻子。
“是么。”楚曦勾起唇角,饒有深意地笑笑。
“我們別說他了!”被他這樣看着,姜離莫名覺得有些心虛,忙轉移開話題。“下個月是你生辰,你想要什麼禮物?”
看她談到傅九容就一副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模樣,楚曦不覺有些好笑,無奈地搖搖頭。
楚曦說了什麼姜離一個字也未聽進去,躊躇着待會兒離開楚懷王府後,她該直接和晃兒回皇宮,還是……
眼前不知怎的閃現出昨夜的情形,一身白衣的傅九容拾階而上,緩步朝她走來,雪白的衣擺拖曳在台階上,沾上了塵埃……
不過,傅九容這老狐狸病倒了,她是不是該趁機去奚落他一番,然後再皇恩浩蕩地賜他幾個太醫,讓他對她感激涕零?
以後看他還敢不敢捉弄她!姜離笑得惡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