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入相府
八年前
鄭都丞相府
“老爺,夫人,小姐到了。”門口的小廝一路小跑進來,跟端坐上方的二位貴人彙報。
“帶她進來。”陶相擱下南亭碧螺春,語氣淡漠。這是御貢的茶葉,數量稀少,除卻自己留着的,皇上就賞了一袋給寵冠後宮的陶貴妃,陶相的親妹妹。
小廝應聲,哈着腰去傳話。
陶月安由王嬤嬤領着,怯怯地走進去。一婦人梳着螺髻,衣着艷麗,插着樣式各異、亮閃閃的金步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王嬤嬤在背後點她,陶月安立刻彎下身子,生疏地行禮,“女兒見過爹,娘。”
維持這個動作許久,主位上的陶相夫婦皆沒言語。陶月安不由惶恐,隱隱生出擔憂,自己可是哪裏做錯了。
半晌,陶相打破沉默,還笑得和藹,沖她招招手,“過來,給爹同你娘看看。”
陶月安邁着小步子上去,生怕失了規矩,惹得他們不快。站得近了,陶相細細琢磨她的五官,與左側的陶夫人相視一看,微微頷首。
“月安在外,一定吃了許多苦,是我同你娘的失責。”陶相的語氣里滿是自責和心痛,“從今兒起,這就是我陶府的大小姐,你們可得好好伺候,不能有半點閃失,可明白?”
“奴才知道。”
“夫人,平日裏,府中事務都由你操持。你看,月安住哪個院落妥當?”
“這幾年,來相府投靠的親戚為數不少,好些都住滿了,一時半會也騰不出。只幾側偏院還沒安置,要不,月安先暫且將就一二?”從進屋開始,陶月安第一回聽她娘說話,語氣溫和,混着絲絲涼涼的冷淡。
“月安是相府的嫡長女,哪有住在偏院的道理?”陶相不滿道,“叫月琳把院子空出來,月安搬進去住。”
“可月琳住慣了那處,怕是一時不願,免不了又要鬧騰。”陶月安被找回前,陶月琳是相府的嫡長女,如今生生降了一檔。她在陶夫人身邊長大,自然感情更深。
“都是你,將她寵壞了。成日沒個樣子,簡直無法無天,恐怕連說親事都難。”說起陶月琳,陶相恨鐵不成鋼地皺起眉,“長幼尊卑有別,本相看她能鬧出什麼?陶吉,你親自跑一趟二小姐那兒,讓她趕快搬出來。”
“老爺教訓的是,是妾身的不是,妾身往後定對月琳嚴加管束。”陶夫人低下頭,滿面歉意。
“王嬤嬤,你挑幾個伶俐的丫鬟、嬤嬤,萬不能怠慢了。”陶相囑咐好,對身旁默不作聲的陶月安道,“月安,若是府里有人弄不清狀況,伺候不周,叫你受了委屈,你就跟爹說,爹替你做主。咱們陶府的嫡長女,是最最金貴的。”
“女兒謝過爹。”陶月安露出一抹甜笑,顯得顏色越發嬌俏。陶相見了,心底更加滿意,對王嬤嬤道,“你且帶小姐下去安置。”
“是。”
陶月琳住的靜心閣,從規模至擺設,是女眷中僅次陶夫人的。
陶月安只帶了舊衣裳進府,陶相覺得不體面,都讓陶吉扔了。是以,她沒半點行李。
步入靜心閣內廳,一陣好大的喧嘩。將案上的五彩魚藻紋蓋罐狠狠摔在地上,陶月琳恨恨地沖一屋子的下人發脾氣,“隔了這些年,那個野種是哪冒出來的。不知使了什麼手段,沒聲響地佔去嫡長女的位子,連爹都對她另眼相看。”
“小姐,您小聲些,要是被有心人聽着,傳到老爺跟前,可要生事。”伺候陶月琳的乳母李氏站起身,扶住桌上的青花瓷瓶,這一個個跟不要錢似的砸法,她看了都心疼。
“爹為了她,竟讓我搬到別的院落去。”陶月琳氣道,“幾個庶女尚不挪地方,我好歹是正室夫人嫡出的女兒,怎偏偏叫我搬。給那幾個姨娘生的知道了,私下不知如何笑我?”
“小姐您彆氣,夫人私下讓翠碧偷偷跟老奴說了,只是暫且委屈您。夫人馬上就差人騰個新院子,再送您貴妃娘娘賜下的金絲芙蓉花。”李氏輕聲寬慰道。
“不依,我不依。”陶月琳隨手抓起案上的紫砂壺,使勁扔向門口。得虧王嬤嬤護得快,陶月安沒被傷到。
“你是誰?”陶月琳生得普通,看陶月安膚光勝雪,白膩如脂,一雙水眸漆黑明亮,雖帶着嬰兒肥,卻初見傾城之姿,站着一比,就像東施到了西施跟前,登時紅了眼,心裏猜出,搶去她長女位子的姐姐八成就是她了。
“二小姐,這是大小姐,跟您一樣,都是夫人嫡出。”王嬤嬤領着陶月安進屋,就看一地狼藉,皺起眉頭,“這些瓷器一件件的,是老爺用俸銀買來的,隨便一樣都夠一般人家一年的花銷。二小姐若不喜歡,老奴就替您收了,省得浪費。”
“放肆。”陶月琳拍響得桌子啪、啪響,本就狹小的眼睛迸出小刀子似的鋒光,“你只是本小姐府上的奴婢,竟出言不遜。我回頭就跟娘說,讓她賞你一頓板子,看你還敢不敢‘奴大欺主’。”
“二小姐有所不知。”王嬤嬤挺起腰板,不卑不亢,“老奴是老爺親自挑選,伺候大小姐的。來之前,老爺再三交代了,府上一干人等,凡是對大小姐不敬重的,老奴可自行處置生死,不需稟告夫人。小姐若有懷疑,大可找老爺核實,老奴說的是真是假。”
陶月琳指着王嬤嬤,想罵卻說不出口。
王嬤嬤不管她,自顧自地吩咐跪了一地的下人,“你們還傻愣愣地跪在這?李嬤嬤,你不替二小姐收拾東西,莫是嫌老爺的話分量不足?”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老奴立刻去,不給您添麻煩。”李嬤嬤也被驚到,不曾料想,老爺竟這般看重大小姐,連身邊慣用的王嬤嬤都派來了。
陶月琳見身邊的奴才乖乖地四散開,或去收拾衣裳,或去整理書籍筆硯,忍不住泛起委屈,跑到房門外頭去,“我找娘去。”
“嬤嬤……”陶月琳哭着出去,陶月安不禁擔憂。她才回相府,還想着日後要跟幾個姐姐妹妹處好關係,“其實……我住偏院就好,這屋子還是給月琳吧。”
“大小姐說什麼傻話,這偌大的相府整個都是老爺的。老爺說什麼,就是什麼。現在,老爺指這處屋子給您住,這處屋子就是您的。再說,自古長幼尊卑有序,您是長姐,又是老爺千方百計尋回的,自然該住最好的。”王嬤嬤隨手拉一個丫鬟過來,讓她把地上的碎瓷片掃乾淨,“你可仔細着掃,大小姐身子嬌貴,萬一不留神踩了,皮膚給扎破了,我回頭就稟了老爺,把你們全賣給人牙子。”
陶月安沒心思聽王嬤嬤訓話,而是好奇地四處打量,這屋子陳設精緻,她覺得樣樣都好看,卻說不出是什麼個好看法……就像她以前,被送去做工的大戶人家一樣富麗堂皇。不,比那家奢華了不知多少。
摸着銀紅的阮煙羅紗帳,一切像飄在迷霧中。好似南柯一夢,夢醒了,她還穿着破布麻衫,睡在冷冰冰的硬板床上,日日看人臉色,生活艱難。一做錯事,就得挨一頓毒打,打完后她整整一日都動彈不得。
那是她五歲之後,陶月安五歲時,陶相是一個小縣丞。剛到任地,陶夫人帶她去街上置辦衣物,結果稍不留心,被人牙子用藥葯暈,趁亂抱走。
陶月安昏了幾日,清醒時,正跟許多姑娘綁在一起。挨在她旁邊的女孩,面黃肌瘦,身上的衣衫破爛不堪。
人牙子將她們送進雲州,本等着接應人交貨。可雲州鬧了瘟疫,那人牙子沒等到人,就先病死了。陶月安和穗荷,還有幾個姑娘一起想法子逃出去了。
雲州的瘟疫蔓延,天天都有人死。陶月安很少出門,大秦這樣大,根本想不出,要上哪找爹娘。陶相雖只是個芝麻小官,但她還是被當作千金小姐,嬌生慣養大的,一日三餐說不上精緻,卻色、香、味俱全。看着手裏生了黑斑的干餅,她無論如何都咬不下去。
“你不吃嗎?”穗荷拿過她的餅,將有霉的那處撕掉,“看你的樣子,一定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吃不慣這些粗食。”
陶月安接過餅,肚子很餓,但從小的禮教告訴她,這餅是不該吃的。
“我們有上頓沒下頓,不想餓死,就趕快吃吧。”穗荷勸她,把生了黴菌的餅吃下去。
雲州半年,陶月安天天被飢餓折磨。她們白日躲在破廟,另幾個姑娘靠着偷東西,果腹不難。穗荷跟她們一道兒,有次碰上個土財主傻乎乎的兒子,一直盯着陶月安瞧。穗荷心生一計,讓陶月安沖他笑,趁他失神的間斷,把錢袋子撈走了,偷、回的錢足夠她們吃上幾日的燒雞,燒鵝。
陶月安不肯做這事,又弄不到食物,若非穗荷將自己的口糧掰了一小半分給她,她早早就餓死街頭。
面前的點心精緻,奶香十足,陶月安忍不住伸出手。王嬤嬤立刻狠狠打掉她,面色陰沉,“大小姐,您是貴女,可不能像野人一樣,用手抓東西。”
說著將筷子塞進她手心,陶月安意識到失態,忙跟嬤嬤認錯。用筷子一顫一抖地夾起桂花糕,一口塞進嘴裏,鬆軟糯香,幸福得滿眼直冒粉紅泡泡。
與陶月安的如沐春風截然相反,王嬤嬤滿臉的黑雲繚繞,像陰雲團聚的雷雨天,“大小姐,今兒個,老奴要好好教教您,一個貴女該怎麼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