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為了擺脫這種令自己困擾的心情,淺見時人輕輕將靠在自己肩上的腦袋移回她座位上的靠枕靠着,接着立刻抽出袋中那本陳舊的日記,讓自己的思緒像正坐着的列車一樣,高速飛往那個日記中滿滿記載着、他也即將在數十分鐘后抵達的城市。
【第三章】
一九四三年十月,花蓮港廳吉野庄吉野村宮前聚落
「巴奈,走快點,聽那聲音,豐收祭已經開始了呢!」
站在宮前聚落的主要幹道五間路上,頂着齊耳學生髮式,模樣青春的漢人少女對落後一段距離的好友巴奈揮手示意。
「春香,這樣真的好嗎?偷看神社的祭典……」
擁有一雙深邃大眼的十五歲阿美族少女巴奈緩緩走近好友春香身後,表情有些不安。
「什麼偷看啊,神社的祭典本來就是人人都能參加的呀!雖然我們住在南園村,但吉野村是我們的鄰居,看一下有什麼關係?就當作是公學校時的神社參拜遠足就好啦。」
春香不由分說拉起巴奈的手,往緊鄰五間路中段的吉野神社入口的參道走去。
筆直的參道由外往神社境內延伸,穿過石制的灰色鳥居后,左右是兩排石燈籠,參道盡頭便是祭祀開拓三神、天照大神及能久親王的拜殿及本殿。
當她們走進鳥居時,神社境內已是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身着和服的男女老少圍在拜殿右方的廣場,觀賞身着祭典短衣的男丁們抬着神轎大聲吆喝慶賀豐收,旁邊供應免費麻糌的攤子也是大排長龍,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在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的此刻,雖然祭典規模不比往年,但已是村民難得的熱鬧日子了。
參加祭典的人太多,兩個女孩在左右立着石燈籠的窄窄參道上與人相撞。
「哎呀,好痛!」春香立刻停下腳步回頭查看。
「邱勝彥,你怎麼會在這裏?!」發現是同村的鄰家男孩,春香的聲音不禁大了些。「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嗎!」
「不看路的是你吧,謝春香。」一個高瘦男孩看着兩人,笑了起來,揉揉被撞疼的手臂。「你們撞我也就算了,還撞到我們班的全科目特優生日野君,還不快跟人家道歉啊。」
「什麼道理啊,邱勝彥,你們也撞到我跟巴奈啊。」謝春香倔強地把頭抬得高高的,打量着面前兩個個子比自己高的男孩。「花中的了不起呀,要說全科目特優,我在花女的本島人學生里也是成績最好的,老師都說如果我是內地人一定可以拿全科目特優,那你們要不要跟我道歉哪?」
邱勝彥笑着嘆了口氣,看向身邊同樣來自花蓮港中學的同學日野昭一。
「抱歉啊日野君,這是跟我同村的兩個妹妹。凶的這個還差點成為我的媳婦仔,我為她們的無禮向你道歉啦。」
「邱勝彥,誰要你擅自道歉的!還有,到底要我說幾遍!我、不、是、你、的、媳、婦、仔!」謝春香氣不過,又開始跟邱勝彥鬥起嘴來。
「我沒有說你是啊,可是你『差點是』這件事是事實嘛……」
他們之後鬥嘴的內容完全沒有進到日野昭一的耳朵里。
因為他看着面前美麗的巴奈看得呆了。
深邃如後山鯉魚潭水的雙眼,妍白滑膩如鏡餅的皮膚,烏黑如錦緞挽在頸后的長發……面前身着粗布和服的少女,是他十六年生命中見過最美麗的女子。
「那、那個,我是日野昭一,你好。」傻傻看了她好一陣子,日野昭一才笨拙地開口。
糟糕,他現在看起來一定很呆,他平常不是這樣子的。
「日野先生你好,我叫巴奈。」似乎對身旁那對見面就鬥嘴的青梅竹馬已習以為常的巴奈,笑着回答了日野昭一的問候。
「巴奈……」日野昭一低聲念着伊人芳名。「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呢?」
沒料到他有此一問,巴奈楞着眨了眨眼,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解釋:「……是豐收的稻穗的意思,因為我是在秋天出生的。」
「那巴奈小姐來參加豐收祭,真是太適合了呢。」初見的緊張稍微平復后,日野昭一終於找回自己的口才。
巴奈的臉微微紅了,像想掩飾那股羞齦,她主動開口:「日野先生,你身上穿的和服,和其它人不太一樣呢。」
「阿,這個啊。」日野昭一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色小袖與靛藍色平袴。「我父親是小學校的教員,也兼任吉野神社的神官,每到祭典我都要穿上這身神社人員的工作常服來幫忙,現在暫時忙到一個段落,才找邱君一起出來晃晃。你們四處逛過了嗎?」
巴奈搖搖頭。
日野昭一見狀,露出爽朗笑容,拍拍身邊還在跟青梅竹馬鬥嘴的同學。「邱君,不如我們四人一起逛逛吧,人多一起玩比較熱鬧。看是要留在這裏看等會廣場上的劍道比試,還是要去吉野小學校看相撲大賽。」
「我可不想跟這個討厭鬼一起參加祭典啊。」謝春香聞言抗議,拉起身旁巴奈的手。「日野先生,謝謝你的好意,但我跟巴奈兩個人逛就可以了。」
「等一下,巴奈小姐……」,
那個令日野昭一一見傾心的少女就這麼被謝春香給拉走,消失在祭典的人群中。
「……日野君跟巴奈就是這麼相遇的。」
白髮蒼蒼的老人操着久未使用、咬字有些模糊的日語,點點頭,彷佛陷入自己的回憶里。
得到的信息比想像中的還少啊……
到昭一爺爺當年台籍中學同學邱勝彥爺爺家拜訪的淺見時人跟紀蔚藍交換了一記無可奈何的眼神。
昨晚兩人抵達風雨中的花蓮已是晚上十點多,人住旅館后,淺見時人將爺爺的日記本連同布袋一同交給紀海藍,兩人便分別回自己的房間休息,為今早與邱爺爺的約會養精蓄銳。
紀海藍昨晚入睡前翻了一部分日記,而邱爺爺說的內容基本上都跟日記里的差不多,沒有什麼可以激勵人心的新訊息。
「邱爺爺,那您之後還有跟巴奈聯絡嗎?」其實這問題她一來就問過了,但紀海藍還是不死心想再問一遍。
坐在對面單人沙發上的邱爺爺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最後一次見到巴奈是在日野君引揚那天,後來就沒有她的消息了。」邱爺爺重複着兩人一進門時便說過的話。
「那最後一次見面時巴奈有跟您說什麼嗎?譬如她之後要去哪裏之類的?」
紀海藍試着提出她先前也問過的問題,但老人仍是搖搖頭。
「引揚時,送別的人都很悲傷,哪有心情說自己的事呢。」
淺見時人思考着各種可能性,開口問道:「邱爺爺,那您知道有誰可能會跟巴奈聯絡嗎?譬如您的青梅竹馬謝春香?」
年事已高的邱爺爺又是習慣性地搖了搖頭,而後忽然靈光一現似地開口:「如果是春香,應該會有巴奈的消息吧……」
兩人對看一眼,精神都是一振。
「那,您有謝春香的消息嗎?」紀海藍看着邱爺爺有些飄渺的眼神問道。
「春香……」邱爺爺念着這個名字時聲音聽起來有些感傷,他從懷裏拿出貼身的皮夾,打開看着裏面一張頭頂齊耳短髮、身着海軍領制服的女學生照片。
「如果她還在世的話,她一定會想辦法跟巴奈聯絡的。」
邱爺爺的表情太悲傷,令兩人不忍再追問,究竟謝春香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看着面前的老人已有疲態,淺見時人決定不再探問對方的傷心往事,以眼神示意紀海藍準備道別。
「邱爺爺,非常感謝您撥空與我們會面,我們今天已經打擾您夠久了,那我們就先告辭了。」淺見時人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我會轉告爺爺您的問候之意。」
「時人君,你們要走了呀……」老人深深地看着淺見時人的臉,有些不舍地笑了。「我能活着見到日野君的孫子,真是太開心了。」
邱爺爺拄着拐杖站起身,忽然上前擁抱了淺見時人。
「保重。有空的話,再來看看我吧。我的記憶有些不中用了,也許下次我會想起更多跟你爺爺有關的事。」
淺見時人愣了一下,然後有些笨拙地抬手輕拍老人的背作為響應。
「謝謝您,我有空會再回來看您。」
就在兩人與邱爺爺道完別,準備走出邱爺爺位於吉安鄉的三層透天厝時,老人目光掃過茶几上淺見時人帶來的伴手禮福岡名菓小雞燒,忽然靈光乍現似地喊住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