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紀海藍覺得頭好痛,只好很鴕鳥地埋頭開始打電話訂旅館。
淺見時人第一次覺得不會說華語是一件很吃虧的事。
剛剛紀海藍訂旅館時,他無法阻止耿霽硬是要湊熱鬧跟他們訂同一間旅館,等到了各自的房間放好行李,耿霽又自作主張地帶他們出來覓食,還擅自選了招牌上寫着意味不明的「扁食」兩字的台灣料理店。
耿霽那時看他的表情實在太挑釁,他為了賭一口氣就走進來了。
淺見時人瞪着自己面前那碗高湯中飄浮着香菜與由薄薄麵皮包裹着一團絞肉、名為「扁食」的食物,傳到鼻中的誘人香氣令他皺起眉頭。
他只是因為不想示弱、也不想對店家失禮,所以點了一樣的東西,但他可沒打算真的吃下去。
那他到底在焦躁個什麼勁?
看着耿霽與紀海藍以華語開心地一邊聊天一邊吃扁食的樣子,他心中的毛躁更甚。
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多年前離開這個小島時,捨棄自己與這裏的一切牽絆、成為一個地道的日本人,不是他自己決定的嗎?事到如今,為何他心裏又有一種不甘心的感受?
無法解釋自己矛盾的心情,淺見時人只能繼續瞪着自己面前那碗扁食,並將這一切荒謬的情況全歸咎給對座那個不友善的表哥。
「淺見先生,您不喜歡香菜嗎?要不要我請服務生幫您換一碗高湯?」發現淺見時人一口都沒動,紀海藍看着他陰沉的臉色推測着原因。
剛剛看他也點了一碗,以為他終於願意嘗試台灣的食物,卻沒想到他只是一直在跟扁食大眼瞪小眼,難道他跟她認識的一些日本朋友一樣討厭香菜?
「不用麻煩了,我不是很餓,你們吃就好。」正當淺見時人這麼說的同時,卻有一聲可疑的咕嚕聲從肚子裏傳出。
紀海藍雖沒戳破他的逞強之言,旁邊的表哥耿霽早就很壞心地噗哧笑出聲。
「小藍,人家大概只吃日本食物,我們就不用勉強他了。」
「可是……」他明明感覺很餓的樣子,如果不想吃台灣料理,為什麼不直說?風衣男到底在堅持什麼?
「人家這麼有骨氣一聲都不吭,我們就讓他這樣裝下去吧。」耿霽笑得很幸災樂禍。「小藍,跟我更詳細解釋一下你這次的工作內容嘛,讓我幫你把關一下,省得你被騙。」
「表哥,他是真的要幫他爺爺找初戀情人啦……」
雖然心裏還是很在意淺見時人的反常舉動,但實在拗不過表哥一再追問,在徵得淺見時人同意后,紀海藍將包包中昭一爺爺的紅色原住民風方袋與日記拿出來給表哥看以資證明,又跟表哥解釋了他們到目前為止的尋人進度。
「這個袋子確實是有點年代的樣子,織得還挺漂亮的。」耿霽對寫滿日文、自己看不懂的日記沒興趣,倒是一個勁地盯着袋子瞧。「所以你剛剛的意思是說,這傢伙的爺爺的初戀情人是阿美族的正妹,這個袋子是他們兩人才有的信物,然後過了這麼多年他爺爺才打算找人,早就沒人知道她跑去地球哪個角落了?」
耿霽以自己的風格總結剛剛從表妹那裏聽到的內容,接着一口吞下熱騰騰香噴噴的鮮肉扁食。
「嗯,基本上來說是這樣沒錯。」很習慣表哥說話風格的紀海藍點點頭。
「聽起來倒是個挺有趣的任務。」耿霽又從碗裏舀起一顆扁食,正要張口咬下時,忽然停下動作。「不過這表示,你周末都要陪着這個傢伙了?我還正想找你或你妹哪天一起去看奶奶呢。」
「奶奶最近狀況還好嗎?」說起前陣子小中風的奶奶,紀海藍忍不住想向最常去探望的表哥打聽一下。
「比之前好很多,最近比較認得人了,不過說話還是說不清楚,得用寫的才行。」耿霽若有所思地嘆口氣,但馬上又換上一臉戲謔的笑。「不過奶奶的表情倒是比對面那個面癱男豐富多了,從這點看來奶奶應該算恢復得很不錯。」
「那就好……」紀海藍偷偷瞄了對座臉色不是很好的淺見時人一眼,努力忍住不要被表哥惡劣的比喻逗笑。「有機會我再跟你一起去看奶奶。」
風衣男的臉好臭,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太餓,還是被處處針對他的阿霽表哥給氣的。
紀海藍回想剛剛在決定要吃什麼時,表哥隨口問了她中午吃什麼,她照實回答超商飯糰時,表哥看着淺見時人的眼神里有多不滿。
表哥絕對是故意挑這家店的,風衣男明明可以拒絕,卻不知為何答應了,他的行為實在令她想不透。
不過,托表哥的福,她終於可以不用吃超商食物啦,花蓮美食萬歲!
紀海藍喝下一口由大骨熬成的鮮甜湯頭,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好好吃,總算沒白來花蓮啊。」
「小藍,你也太好養了吧。」耿霽搖搖頭,一副美食家的樣子。「要不是風雨太大走不遠,本來想帶你去吃更好吃的呢。叫這傢伙不準再給你吃什麼御飯糰,自己愛吃但不要拖別人下水,那算食物嗎,嘖。」
耿霽說完還不忘睨淺見時人一眼,兩個男人的視線又開始隔空交火。
紀海藍看得冷汗直冒。
阿霽表哥大她五歲,是他們這一輩裏面年紀最長的,雖然看起來漫不經心又沒什麼威嚴的樣子,卻一向很照顧他們這些弟弟妹妹們,尤其對妹妹們,近年來甚至偶爾會到有些過火的地步。
去年夏天,表哥的妹妹,也就是大她三歲的表姊小雪,在車禍康復後跟悉心照料她的阿霽表哥的死黨訂婚,之後跟着未婚夫去了美國——該不會是因為親妹妹被自己的死黨追走了,所以找替死鬼發泄吧?
聽說小雪表姊的未婚夫在美國求學時也被身為室友的阿霽表哥整得很慘,從什麼都不會煮,變成表哥在美國時期的專屬廚師對自己的好兄弟尚且如此,就不用說是外國人又沒交情的風衣男了……
不過風衣男並沒有要追她,真的是躺着也中槍。
看兩個男人完全沒有要停戰的意思,紀海藍只好跳出來阻止自家那個惡劣過頭的表哥。
「阿霽表哥,不要一直瞪人家啦,我還想要這份工作啊。」
「你放心,他不會fire掉你的。」耿霽看着淺見時人瞪視的眼神笑了起來。
「他可是向我承諾過要好好照顧你不是嗎?」
風衣男今天是這樣說過,不過……「我還在試用中啊,只簽了這周末的短期合約而已。」
「哦?」耿霽挑起眉,娃娃臉上浮起未到眼底的笑容,以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開口:「Mr.Asami,你真的打算正式僱用我表妹嗎?還是你說的不會讓她遭遇危險只到今天為止?你介意說明一下嗎?」
他實在受夠這個不友善的表哥了!
從這兩天來的相處,他肯定紀海藍是個既專業又有熱忱的翻譯,也明白再找恐怕也很難找到比她更適合的人選。
至於他之前那些微不足道的顧慮,他沒打算、也不會允許任何脫軌的事發生,這個表哥將知道自己的擔心有多可笑。
就此下定決心,淺見時人以咬字清楚、不帶腔調的英語緩緩說道:「我今晚就打算跟Miss紀正式簽約,歡迎你來做個見證。」
「嗄?」再度被超展開的情況給驚呆的紀海藍只能瞪大眼。
就這樣,淺見時人正式僱用紀海藍成為他尋人任務的貼身口譯。
【第四章】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底,花蓮港廳花蓮港市。
如果第一次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第二次及之後的相遇呢?
日野昭一相信那是一種緣分。
兩個多月前在吉野神社豐收祭的驚鴻一瞥開啟了他與巴奈間的緣分,透過跟巴奈同村的同班同學邱勝彥打聽,他才發現巴奈工作的和菓子店「萩乃堂」,就在他每天從吉野村宮前聚落的家騎腳踏車到花蓮港中學上課途中,途經花蓮港市街時,離他的通學路徑只有兩個街口的稻住通上。
於是他改變每天早上上學的路線,刻意繞經那家店,就為了看看巴奈準備開店前在門口洒掃的身影;而等太陽快沉下太平洋時,放學回家的他又會暫停在店門口看一眼她顧店的身影,然後才心滿意足地回家。
當他牽着腳踏車以極緩慢的速度通過店門口時,十次之中有九次,巴奈那雙靈動的大眼會發現他,然後兩人交換一個招呼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