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君心誰懂
第六十四章君心誰懂
靜謐的子夜時分，是一日中最黑暗的時刻。李斯的心裏卻格外得透亮，他別過蒙恬緩步離開將軍府。這一回雖然死裏逃生，但沉重的枷鎖將一直伴隨着他。匈奴人的血書，曝露身份的小槐，還有默不作聲的扶蘇，蒙恬掌握着物證、人證，擁有着實力強大的同盟者，隨時都可以再度追究定罪，讓李斯一無所有。而他費盡苦心做了這麼多，留給李斯一個機會，都是為了保護大秦江山的穩固。此中深意，李斯已然了解，所以縱使眼下反過來落下把柄被其鉗制，這位大秦之相也唯有坦然接受。
夜茫茫，獨行何等伶仃？不若徜徉胸懷，攜伴與共！
李斯自嘲地一笑，感嘆做了如許多部署與謀划，究竟還是敗在一個年輕人手裏。看來，不服老是不行了。遙想當年，他與秦始皇攜手打天下，已恍若昨日一夢。瞧那暖春初蕊般的玉美人往旁邊婷婷一立，嬴政不也同樣老態畢現嗎？也許自己是該放手了，用平靜的心來丈量未來的路，扶蘇與蒙恬一個少年壯志，一個忠肝義膽，他二人攜手，說不定能為大秦開創一個更加輝煌的嶄新時代。四海昇平，百姓安居；再無戰亂殺戮，締造盛世榮華。這些難道不也是自己所願嗎？雁過留聲，人死留名。一己私利對於大秦的千秋基業來說，的確太過渺小了。若此次為對付蒙恬當真動搖了國之根本，他李斯犯下的就是為萬世後代所唾罵的大錯。如今計謀失敗，劫后重生，倒是一種解脫。李斯緊繃的面容終於放鬆下來，心境也前所未有的平靜。
目送李斯的身影離開，蒙恬也終於松出一口氣。他撐着扶手坐倒在書桌后的椅子裏，逐漸露出虛弱疲累之態。誰都不是金剛不壞之身，自從擊退匈奴人之後，他便一直在籌謀如何對付李斯，解大秦之危。而後，更是率領大軍馬不停蹄趕赴咸陽，抵達后未有片刻歇息便直接進宮面聖，力戰禁衛軍與易小川等人，一舉平定芳菲殿的混戰。此刻，當他連夜說服李斯回心轉意，終於把最重要的事情全部解決完畢，不由鬆懈下來，自然是身心俱疲。
“將軍！”龐副將推門進來，手端一碗湯藥：“夜深了，您快服藥休息吧。”
“好。”蒙恬似乎累得不想多說一個字，接過溫熱的湯藥一飲而盡，便站起身來準備往卧室去。轉過書架之時，沒有留神，右臂肩膀處撞到了突起的書籍一角，只是一個小小的輕微碰撞，蒙恬居然立刻皺緊眉頭變了臉色。
“將軍……”龐副將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蒙恬：“您還好嗎？是不是傷口……？”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蒙恬迅速用眼神制止了。
這個傷口就是李斯派來的匈奴人行刺蒙恬時留下的，雖然最後他們全部落敗為寇，但餵了毒的兵器卻使得蒙恬久傷未愈。為了穩定軍心，也為了不給匈奴人可趁之機，蒙恬一直隱瞞傷情繼續領軍，僅軍醫與龐副將等寥寥幾人知道內情。回到咸陽后，蒙恬也吩咐龐將軍親自送葯，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他此時的身體情況。畢竟，李斯在朝中勢力強大，還存在着反撲作亂的可能。再者說，圖安人與易小川的關係也還沒有理清，外族來犯的危機尚未徹底解除。作為大秦精銳之師的主帥，蒙恬必須堅不可摧地支持下去。
“將軍……”龐副將見到蒙恬咬牙隱忍，額上滲出密密汗珠，知道他白天獨身進宮一場惡戰，定是引發傷勢加重，才會疼痛難當；不禁心下不忍哽咽起來：“您……您要保重啊！”
“沒事！”蒙恬扶着龐副將忍過一陣疼痛，揮手輕描淡寫道：“你扶我回房吧。”
龐副將聞言，趕緊點頭應下。蒙恬為人從來強勢不服輸，若非果真支撐不住，他是絕對不會要別人攙扶的。想到這裏，龐副將一面扶着蒙恬走向書房門口，一面低下頭來暗自流淚。在別人眼裏，蒙恬是威風八面的大將軍，可真正了解他關心他的人，又有幾個？為了不讓更多人擔心，他還特意關照連扶蘇和蒙毅都要一併隱瞞。
事有湊巧，剛想到蒙毅，他可不就來了。蒙恬和龐副將還沒有跨出書房門檻，就被風風火火趕來的易大川堵在了門口。
“蒙恬！我有事找你談。”易大川急吼吼地說道，不用明講就知道他一定是為了囚房中的易小川而來。
“夜深了，將軍要休息了。有什麼事明日再議吧！”龐副將本就心中鬱悶，見到易大川一幅興師問罪的模樣，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不等蒙恬開口就搶先回絕道。
“怎麼？你的時間都是用來趨炎附勢的嗎？我是你弟弟，見面也要提前遞摺子嗎？”易大川盯着蒙恬冷冰冰的面孔，也是一肚子的火。從咸陽宮回來之後，蒙恬就一直和李斯關着房門密談，擺明了是想和那個老奸臣講和，一點兒都不顧李斯曾經那樣陷害他弟弟。
“哦？你承認是我弟弟了嗎？”蒙恬已經是第二次被易大川堵在書房裏了，可他們之間的關係與上次相比則大有不同。在芳菲殿桃林中，易大川第一次開口喊大哥，這會兒又主動稱自己為弟弟，在蒙恬看來，這些都是巨大的進步。
“我……”易大川知道自己說漏嘴了，可為了小川也只好繼續下去：“如果你也把我當弟弟，那麼就和我單獨談談……現在、立刻。”
經歷風雨可以使人成長，易大川不再和上次那樣直接要死要活地胡攪蠻纏，說明他成熟了。又或許，他是顧及易小川的安危，才竭力控制情緒保持理智的。不管是出於哪一個原因，這種狀態的弟弟都是蒙恬樂於見到的。
“好！我們談談。”蒙恬悄悄推開了龐副將的攙扶，伸手朝書房裏一讓：“蒙毅，進來吧。”
“少將軍，你千萬沉住氣。”小槐見狀，急忙低聲提醒易大川：“惹怒了大將軍的話，易小川就真的沒救了。”
“我明白！”易大川朝小槐點點頭，便轉身跟着蒙恬走進了書房，不顧站在一旁的龐副將正向他投來惡狠狠吃人般的凶煞目光。
“坐吧！找我什麼事？”蒙恬落座到椅中，朝易大川問道。
“不必了，我站着就好。”易大川這會兒心中火急火燎的，哪裏能坐得下來：“我來……是……謝謝你救了易小川。”
“他是主謀之一，死了就沒有真相了。”蒙恬淡淡道。
“蒙……大哥，”易大川憋了半天才把大哥兩個字喊出口：“易小川他是我的弟弟，他不是什麼亂黨，你相信我一次，放了他好嗎？”
聽了這話，蒙恬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易大川，深邃的目光灼然如炬，彷彿要穿透到對方的心底。
“他和圖安人在一起，不是為了對付大秦，而是……而是為了勸他們罷手。”易大川不能把小川和玉漱的關係講出來，只好曲線救國：“那天高漸離行刺陛下，還是易小川出手相救的。他真的和謀反一事沒有關係，你放了他好嗎？”
蒙恬還是沒有說話，他知道易大川想聽到的話只有一句，可惜不能令其如願。
“蒙……大哥，這裏面的事情太複雜了。我一時也跟你說不清楚，但求你看在我的面上，高抬貴手放他一馬吧！”易大川猶自努力着。
“不行！”蒙恬斷然地拒絕，同時悄悄揮袖拭去額頭上不斷滲出的汗水。
“你……？你這是為什麼？”易大川頓時氣結：“謀反叛亂一事的幕後主謀明明就是李斯，你卻奉若上賓？易小川只是牽連在內的一個小人物，你卻不肯放過？”易大川有些激動起來：“你如此做法，不就是想要掩蓋真相，瞞天過海嗎？”他的聲音越說越響，幾欲穿透書房的門窗。
“住嘴！”蒙恬厲聲喝止道：“真相是什麼還輪不到你來評斷！”他緊蹙着雙眉望向易大川：“我出征之前，給你留下八字箴言，看來是全然沒有起到作用。”
“勿觀、勿聞、勿問、勿信？”易大川倒是記得十分清楚：“是這個八個字沒錯吧？你要做大將軍大英雄，倒讓我做縮頭烏龜，對嗎？最好我現在也能不顧易小川的死活，明哲保身，你就滿意了對嗎？”古人的思維方式真是不敢苟同，易教授就是個觀念守舊的老古董，眼前的蒙恬可是個兩千年前的老古董，看來要和他好好溝通是不可能了。
“算了，我不想再求你了。”易大川別過頭去：“明日我就去覲見陛下，把我看到的真相原原本本講出來，若那李斯還能脫罪，易小川也自然會沒事！”他也猜到自己這個‘弟弟’一定不夠份量，把秦始皇抬出來壓制蒙恬，這是易大川早就想好的策略。
“你敢！”蒙恬見易大川用李斯一事來逼迫自己，完全不分輕重，不禁勃然起怒。
這有什麼不敢的？只要是能救下易小川，把命豁出去又如何？“我說過了，小川是我的弟弟，為了他，我什麼都敢做！”此話出自肺腑，易大川一個字一個字吐出唇邊，堅定萬分。
“蒙毅！”蒙恬立起身來，走近他：“到現在，你還沒有把自己當成大秦蒙家的一份子嗎？如果那易小川就是塞外的蠻夷亂黨，你還會繼續認賊為親嗎？”蒙恬的情緒也激動起來：“難道你要為了一個易小川，置整個大秦的安危於不顧嗎？”
易大川知道蒙恬所指的就是自己要去揭發李斯一事，暗想‘打蛇打七寸’，這回算是拿捏到他的要害了。得意之間，不禁透露到：“大秦？大秦有李斯這樣的丞相，註定僅有二世短命而亡。你再努力又有何用？還不是一廂情願？掐指算來，距離大秦覆滅也沒有多少時日了，想要盡忠的話可要抓緊時間了。你……”
易大川的話還沒有說完，臉頰上就被狠狠扇上一記巴掌，力道之大讓他半邊腦袋又疼又麻，耳朵邊不停嗡嗡作響。蒙恬曾打過他，可從沒有下過這樣的狠手。頓時，易大川也驚覺自己的話的確是過頭了，秦二世而亡雖然是事實，但對於全身心盡忠大秦的蒙恬來說不啻於一種莫大的侮辱。頗有些後悔的易大川一邊捧着發燙的臉頰，一邊不禁抬眼悄悄去看蒙恬的表情。但只見蒙恬猶自將扇過巴掌的手舉在半空中，面色發白渾身微顫，漆黑的雙目一瞬不瞬地緊盯着易大川，滿額頭上都是密密集集的汗珠，神色凌厲地彷彿要吃人。
“我……我只是隨便一說。大哥……對不起。”易大川囁諾着想要解釋，他回想起進來書房前小槐的叮囑，生怕自己圖一時痛快反而害了易小川，不由更加後悔，想要緩和眼前的緊張氣氛。
伴着易大川的話，蒙恬的手掌忽然又落了下來，這回並沒有再次掌摑易大川，而是伸到自己胸前緊緊捂住了心口。他微微側向一邊似乎想要轉過身去，可腳下還沒有來得及移動，一口鮮血已經從嘴中噴吐出來，染紅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