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守得雲開見月明
第六十三章守得雲開見月明
幽幽燭光亮起，如水般夜色溫涼地傾瀉鋪滿屋脊，彎彎的檐角向空中翻翹出邀約的優美弧度，施然恭請出那雲海深處那一輪深藏已久的皎潔明月，盈滿的圓盤銀輝熠熠，清澈的光華瞬時照亮了天地之間漫無邊際的黑暗。
咸陽宮裏的劍拔弩張，芳菲殿裏的生死博弈，桃花林中的血腥焦灼，白日曾發生過的一切好似夜色中輕軟的薄霧，悄悄隨晚風散去，連半絲蹤跡都尋不見。
大將軍府中，值夜的侍衛們有序地在各處巡邏，安然而平靜。府邸西面的一間房中還燃着昏黃的燭火，這裏是蒙恬用來關押犯錯侍衛或兵卒的小型囚室，平素不常使用，這會兒倒是有一人被五花大綁地被囚在其中，門外加派了兩隊人馬嚴加看守。
靠近囚室的曲折長廊下，有兩人趁黑匆匆前行，正是易大川和小槐。
“少將軍，聽我一句勸，不要去了好不好？”小槐拖着易大川的衣襟，輕聲央求着：“大將軍既然救了他，當然不會再下殺手的。我們靜觀其變好不好？”
易大川搖了搖頭：“小川現在被關押，我卻高床軟枕。我……我實在無法入眠。你放心，要是蒙恬怪罪下來，我必一力承擔。”說著，頭也不回地繼續朝着囚室快步前去。小槐無奈，只好亦步亦趨追隨其後。
囚室內，易小川席地盤坐在乾草上，思緒飄遠怔怔出神。他手腳被縛動彈不得，思維卻異常活躍。清凈的夜，正適合靜下心來好好思考問題。咸陽宮裏的重重危機一幕幕在他腦海中閃過，玉漱的淚水，金將軍的鮮血，嬴政的震驚、扶蘇的焦急，李斯的惶恐，蒙恬的淡定，易大川的無奈，還有舉賢堂眾人與小槐，還有斷送了性命的禁衛軍首領和他的手下們……刀光劍影的廝殺與一張張臉孔上不停變幻的神情，像電影回放一樣不斷在易小川眼前閃過。最終停留下來的一幕，則是那巨大的鳥籠重重坍塌倒地，地震般騰起滾滾塵土四下飛揚。電石火光之間，蒙恬幾乎是抱着他兩人滾做一團，堪堪逃出生天。這個龐然大物的份量遠遠超出當年項羽在會稽時所舉之大鼎，凡胎肉身，恐怕再有神力也無濟於事，若是被砸中肯定立刻斃命無疑。
一抹淺笑在易小川的唇角漾開，他為了救玉漱搞得咸陽宮一團混亂，蒙恬居然還肯出手相救，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何目的，小川心裏依然一派溫暖。
“小川！小川！你還好嗎？”窗外響起聲響，打斷了易小川的神遊。
“大川！哥！”易小川立刻分辨出來人身份，努力向前挺身應答。
依照蒙恬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進入囚室接觸犯人。儘管易大川擁有少將軍的身份，也不例外。所以，來到這裏之後，他和小槐就被輪值的侍衛們攔住了，只好隔着窗戶朝裏面呼喊。
“哥，玉漱還好嗎？”易小川第一個關心的人還是她。
“恩，陛下好像沒有為難她，仍然軟禁在芳菲殿裏。”易大川想推開窗戶看看小川，但侍衛們態度堅決，把他擋了回來。
“哦……”易小川鬆了一口氣，但語調里還是帶着憂鬱和不安。奄奄一息的金將軍被押解去了天牢，心如死水的玉漱被留在了宮裏，自己則被蒙恬帶回將軍府親審，原本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最終無可奈何地零落分離。
“小川！對不起，玉漱的事，我也是沒有辦法。”易大川解釋着。
“哥，我都明白。當時的情況，也只能這樣。”易小川對着屋外說道：“不過這次的事情把你都牽連了，他們沒有難為你吧？”要不是為了救玉漱，易大川根本不會攪進這一趟前路莫測的大秦之旅，更不會做出許多危險的舉動，屢屢遭遇性命之憂。想起李斯衝著易大川針鋒相對的那些欲加之罪，小川擔憂起來。
“沒事！我是蒙恬的弟弟，有人罩沒人欺，沒事沒事！”易大川苦中作樂地小小調侃。到了現在才發現，蒙毅這個身份除了帶來麻煩，也有頂用的時候：“對了！一會兒我再去求求蒙恬，讓他把你放了。”提到蒙恬，易大川又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哥，不用了。”對於蒙恬的脾氣，易小川比易大川更了解，涉及到關乎大秦安危的原則問題，蒙大將軍怎麼可能輕易放人？不過，他沒有當場揪出罪魁禍首李斯，痛責其累累罪行，倒是十分奇怪。莫非蒙恬還在搜集更有力的證據？準備一舉扳倒他及其黨羽？易小川不禁疑惑起來，要真是那樣的話，將來就不會再有李斯輔佐秦二世登基稱帝一說了，難道事情的發展還有其他變數？
窗外的易大川見裏面忽然沒了聲音，怕小川灰心喪氣，不由心疼地高聲道：“小川，別著急。你等着，我現在就去找他！”
“哎……哥……”聽到易大川的話后，小川猛然驚覺過來，想要出言阻攔，卻聞得窗外兩串腳步聲噔噔遠去。易大川做事雷厲風行，還真不是吹的。語音才落，就帶着小槐離開了，效率很高。可惜，他此時漏夜前往，實在是太不合適了，只怕求情不成，反會讓蒙恬對自己更生反感。易小川苦笑着嘆出一口氣來。
將軍府的書房裏，燭火果然亮着。剛從邊塞風塵僕僕班師回朝的蒙恬，依舊沒有早睡，而正與一人面對面相坐秉燭深談。這個人不是他書房中的常客龐副將，也不是此時最應該出現在這裏的大公子扶蘇，卻竟是當朝丞相李斯。
李斯大概還沒有從咸陽宮的驚變中回過神來，依舊穿着日間的朝服，端坐於一把古木扶手椅子中，面色陰鬱一言不發。階下囚，座上賓。關於他未來截然不同的境遇，都在對面之人的翻手覆手之間，而對於李斯來說，早已失去了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
李斯對面的椅子裏，坐着蒙恬。他換下了沉重的鎧甲戰袍，着一襲玄色長袍，神色卻不如衣衫那麼輕鬆，他定睛瞧着對面的李斯，一雙傲然飛揚的劍眉微微蹙起。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蒙恬與扶蘇裏應外合，一舉粉碎了李斯試圖剷除異己的陰謀，理應感到高興，可他心情之沉重卻絲毫不亞於行動失敗的李斯。
雙方沉默許久。蒙恬倏然長身立起，對着李斯彎腰長揖到地：“丞相大人！”
“蒙將軍，你這是做什麼？”李斯驚得跳站起來，生怕對方是貓哭耗子假慈悲，這一揖別是給自己送別，就要把他往死路上推了吧？
“李丞相！”蒙恬直起身來，目光爍爍望向對方：“你我雖同朝為官，要論起年齡輩分，丞相可是蒙恬的長輩。”他語氣悠然：“想先父在世之時，丞相就已經為大秦勞碌效力，全心全力不辭辛苦，先父常引為典範教育蒙恬。”
“將軍何出此言？有什麼話不妨直說也罷。”李斯不知道蒙恬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對方愈客氣他就愈發心慌急躁，鮮見地沉不住氣，主動切入主題：“你可以從匈奴人手裏全身而退大勝歸來，又在陛下面前斬殺了禁衛軍的將軍，如今想要對付我，還不是易如反掌？不必惺惺作態！”
蒙恬望着素來老謀深算的李斯已然全無方寸，眼神里閃過一絲釋然，繼續朗聲道：“若沒有丞相大人傾盡所有全力輔佐，大秦不可能順利掃平六國，獨得天下。我泱泱大秦可坐擁萬里江山，陛下第一個要感謝的人就是丞相大人您。您的蓋世功勛，堪稱大秦第一人。”蒙恬此話一出，分明瞧見李斯眼中再度閃過驚訝萬分的光芒，他緩緩接着道：“蒙恬能有今日官位，無非是沿襲祖輩榮膺，自己勤勉不輟才能略有所成。論起才華與大智，則實在無法與丞相大人相比。”說到此處，蒙恬從衣袖中掏出一卷血書來遞給李斯：“這是蒙家軍俘虜的匈奴蠻夷招供之證詞，指出丞相大人也與此次動亂有關，呵呵，真是可笑。丞相大人對大秦一片丹心日月可鑒，即便所有人都有背叛的可能，獨丞相大人萬萬不可能。試問，這等無稽之談蒙恬怎會相信？”
李斯接過血跡斑駁的證詞，湊着燭火定睛望去，招供的內容果然就是自己與匈奴特使暗中密謀之事，也不知道蒙恬用了什麼刑法，匈奴人將整個過程交代得清清楚楚，上面既提到了刺殺蒙恬之預謀，更提到了割讓五座城池之約定。短短片刻間，李斯已經飛速瀏覽了好幾遍，伴着持卷的手微微發抖，心臟更是冰冷地不停下沉。到底是略微上了年紀，李斯忽然覺得一陣眩暈襲來，不由站立不穩地復又跌坐回椅子裏，面色鐵青極為難看。
“丞相大人，這等胡言亂語，不堪入目，您千萬不要動氣。”蒙恬上前取回血書，神色陡然嚴厲：“匈奴人這次騷擾邊境，實為與圖安國勾結，意圖裏應外合顛覆大秦。承蒙聖恩庇佑，我能順利戰勝匈奴蠻夷將其驅逐開大秦邊境數十里之外，解邊塞之憂；咸陽城中則幸而有丞相大人您坐鎮其間，才能洞悉並粉碎圖安人的刺殺陰謀，保陛下安然無恙。”蒙恬拽緊了手中的血書：“可恨禁衛軍承沐皇恩卻心懷不軌，竟然串通外敵，犯下謀反叛國之滔天罪行，簡直死有餘辜！”停頓了片刻，蒙恬放緩語氣：“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禁衛軍一干亂臣賊子居然還想蒙蔽欺騙丞相大人您，連累您一起獲罪，更是可恨至極。蒙恬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才一劍殺了領頭的將軍，為丞相你解決後患。”
至此，蒙恬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儘管李斯為了要除掉他犯下通敵叛國的大罪，可他卻竭力想要為其掩蓋過失。蒙恬明明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徹底扳倒李斯，他卻偏偏逆其道而行。
李斯怔怔看着蒙恬，一時間竟然接不上話。在他的印象里，蒙恬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同朝為官以來，今夜是聽他說話最多的一次了。原以為他只是一個能征善戰的將才，是一個只會用刀劍說話的粗人，委實沒有想到他竟能講出這樣一番蘊含深意至情至性的話來。
嬴政平定六國未有多時，為實行統一國制施行了眾多嚴酷苛刻的政策，引發連年來各地叛亂不斷。匈奴與圖安等邊境蠻夷，也長年虎視眈眈。大秦雖統一天下，卻並未真正坐穩江山。這次的動亂，非但牽扯了匈奴與圖安兩國，還波及了李斯等重要朝臣，委實兇險非常。攘外必先安內，蒙恬放過李斯，正是為了顧全整個大秦的安危。李斯作為當朝丞相，主持朝政多年，門生眾多，與其關係緊密的官僚也不可計數，殺死他一個人容易，因此引發朝廷內劇烈震蕩，則是危險萬分。因此，蒙恬殺死禁衛軍首領，是為了滅口，也是為了找個替罪羔羊，用最短的時間和最少的傷亡來平複眼下的混亂。他連夜邀請李斯來府中深談，絲毫沒有追究他對不起自己犯下的罪行，完全放下私人恩怨，為國為民的這份凜然大義怎不讓人心生敬佩。
李斯發青的臉色轉而漲成紫紅，蒙恬展現的寬大胸懷愈發襯托出他的自私與糊塗來，能言善辯的嘴中只有不斷重複着一語雙關的“多謝”兩字，再無他話。
“丞相不必多禮。”蒙恬見李斯態度轉變，頷首道：“今後，還望能與丞相大人一起為陛下效力，共築我大秦固若金湯，千秋萬載！”
聞得此言，李斯再也坐不住了。他整理官服緩緩起身，朝着蒙恬恭敬地一揖到地，低垂的眼帘里兩行悔恨的濁淚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