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頭漸漸升高,眼看時辰業已不早,金杏酒樓的熱鬧人潮慢慢散去。
辰時六刻,開價結束后一直安坐一隅的許三娘子終於也微微的搖了搖頭,似是決定不再等待,起身離開,去往映竹綉坊。
走出金杏酒樓的她平平無奇,並沒有任何妖術與仙法,也仍是需靠一份營生,開銷一日兩餐、四時衣裝。
映竹綉坊正是她的謀生之所,她是那裏的管賬娘子。
因着晨間在金杏酒樓耽擱的時間,許三到映竹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坊主王大娘見着她,面色沉沉的出言諷刺,“許三娘子來得好早啊。”
許三正欲道歉解釋,有人過來召喚她,“三娘子,昨日我領的絲線還沒入賬呢,快來幫我記一下吧。”
許三忙匆匆回了兩句王大娘,走去記賬。
來人是綉坊二當家的心腹寧惜惜,她拉着許三悄聲說道,“真是的,王大娘她自己也不過剛剛坐下,連氣都沒喘勻就開始教訓人。我家夫人說了,許三娘子是有福之人,莫要與大娘一般見識才好。”
“是許三自己來遲了些,多謝寧娘子維護。”許三有些尷尬的一笑。
寧惜惜待許三把昨日的絲線入了帳,又多拉了幾句家常才返去做事。
許三心知寧惜惜頭先是故意替她解圍,為的是代替她家夫人,綉坊的二當家拉攏她,只是她卻無意接招。
映竹綉坊不算小,下面有三十來個綉工。管賬娘子這種掌着錢財進出的重要位置,按理說是無論如何都落不到許三這種無根無底的人身上。要不是綉坊兩大股東,王大娘和李夫人之間生了嫌隙,為了把各自心腹送上管賬娘子之位,兩不相讓,最後只好折中便宜了外人,否則也輪不到許三。
只是輪是輪上了,這位置卻並不是那麼好坐穩的。
許三的前任是王大娘的人,正是被李夫人整了下去,說是貪污公款,現在還關在衙門裏不得脫身。三個多月前許三初到綉坊的時候,王大娘和李夫人都還爭相拉攏,隨着時間的推移,王大娘見她遲遲不肯站隊,已然失去耐心,開始對她挑三揀四,倒是李夫人見王大娘如此,反而變本加厲的向許三示好。
但那又怎樣?
她嘆一口氣,不知道原來的許三會怎麼站隊選擇,會不會把這管賬娘子做得風生水起,但她是許笑歌,她不是許三,她來自現代,她是一個操盤手,她見慣的是k線、盤口和後面七八個零的數字,她習以為常的是在金錢場上赤|裸|裸的廝殺,她對這些為了點蠅頭小利就勾心鬥角之事毫無興趣。
她實在不想把心思浪費在對付幾個婦人身上,為了每月三十貫鐵錢的收入就前倨後恭,左右討好。
但冰冷的現實是,她卻不得不繼續在這裏呆下去,小心謹慎的遊走在兩大股東之間,隱忍蟄伏。
因為她還要生存,還要吃飯,她發過誓,決不再讓自己如初初穿越來之時那樣流落街頭,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不過笑歌並沒有令自己沉浸在自哀自憐之中太久,不過片刻,她便振作起精神來料理手頭的活計。
這還是從在現代起就養成的習慣。無論怎樣的境況,她都從不讓自己哀嘆超過三分鐘,只因那樣的情緒徒勞無用,於事無補。
映竹綉坊的賬目對這時代的普通人來說也許很麻煩艱深,但對於笑歌來說,卻實在不算什麼。雖然她在現代不是修的會計,但金融相通,基本的常識還是有的。更何況映竹這種不過三十來人的綉坊能複雜到哪裏去?她在現代不知看過多少上市公司的財報,應付這些綽綽有餘。不到半個時辰笑歌就處理完畢。
空下來的時間,她便開始從頭梳理分析連日來的種種,思考自己的“正事”。
近一兩月來,她一直籌謀着想要進入金杏酒樓,到大老闆身邊做事。
因為身為一個操盤手,她能在這陌生落後的古代找到的最接近現代金融市場的所在,也就只有銅鐵錢黑市兌換了。可惜她穿過來時的起|點太低,穿在了一個餓死的乞丐身上,幾經周折,歷盡千辛萬苦方才蒙好心人收留,勉強站穩了腳跟求得一份溫飽,根本沒有餘錢直接參与市場炒賣。
而這又不比現代金融市場發達,有各式各樣的衍生品,可以放大槓桿,以小博大。
這是連紙幣都沒有的大趙朝咸德二年,更不用說交易所了。
大戶人家還可以大量囤積銅錢,坐等升值;黑市老大和炒賣客們也可以因為每日交易量大而從中賺取差價。
可笑歌太窮了。
如果波動性大還能想法從中漁利,但現下銅錢鐵錢也就是十四比一和十三比一的差距,笑歌就算能辛苦節約攢下幾十貫錢,也不過一次賺那麼數百文。而這種交易機會還不是天天都有的,一年到頭也數不出多少次,何年何月才能發達呢?太慢了。
那麼剩下的,就只有一條路了,找金主。
金主出錢,笑歌出力。
而放眼整個益州城,誰是最適合的金主呢?
除了金杏酒樓的幕後大老闆,益州城裏銅鐵錢黑市兌換最大的莊家,還有誰?
這就是笑歌費盡心力,故弄玄虛,精心策劃一兩月來想要釣的大魚。
為此她高調的數次預估開價。現在看來,雖然成功的在益州城的銅鐵錢兌換黑市上掀起了波瀾,令眾人追捧,但計劃中想要釣到的大魚卻太過沉得住氣,至今一點反應都無。
到底是哪裏出了錯?就算是這金杏樓的大老闆要調查她的底細,時間也足夠多了。更何況,大老闆在益州城裏一向以豪氣大方、喜好收納人才著稱。還有個外號叫“賽孟嘗”呢。這樣的一個人,按道理說,無論如何看她近日來的表現都不會無動於衷吧?莫非是嫌棄她是女子?在這個時代,這的確是硬傷。可卻也是她最無力改變的。
不管怎樣,她總不能就這樣一直乾耗着。就算她能安心在綉坊做事,看情勢也過不了多久安生日子了。如果這直鉤釣魚的路行不通,理想中的金主傍不上,也不得不得再另謀出路。
是要就近從她的擁戴者中找一個相較而言最財大氣粗的開始合作分成,還是再從其他方面考慮加重砝碼引起金杏樓大老闆的注意?或者,金杏的對頭同熙樓已經派人接洽過她,有意與她面談。是要棄老大選老二嗎?
種種選擇總歸是各有利弊,最優的一項,仍是借金杏樓大老闆之力,一展所長。笑歌思來想去,終是決定再耐心等上一等。
五日為期,若是大老闆再不出現,她就另擇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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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笑歌反覆思量的同時,她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亦被人暗地裏書寫下來。
執筆的正是晨間被閑漢小六伺候的那位外地公子。
早前笑歌步出金杏后,他也留下豐厚賞錢隨後離去。
這位外地公子出得金杏酒樓,並沒有在外多做停留,徑直就走回了不遠處的一間客棧。
他回了房間,關上門窗,而後又把屋內四處細細的檢查了一番,方才坐下來研墨寫信。
他這一手柳體字寫得很是漂亮,所謂顏筋柳骨,字字遒勁有力,而又不失風骨。看得出是從小就下了功夫的。不過細看他那一雙手,手掌虎口與指間各關節處都起了厚厚的繭子,卻又不像臨帖寫字,讀書的手,倒似是舞槍弄劍,練武的手了。不知到底是何來歷。
只見他筆鋒遊走,寫得正是早間在金杏酒樓所見所聞。
……“益州錢事,實已大亂”……“蜀人競相沉迷炒賣賭博,竟至斯文掃地,秀才縉紳亦不可免”……“鐵錢已至十三、四枚兌一銅錢,數倍於國朝官價”……“市羅一匹,為錢兩萬,足重一百三十餘斤,萬般不便,民不堪其苦”……“禁令廢弛,私運者眾”……
不多時,這一封信已然寫完。
然而說是信,卻不見抬頭落款,不知是寫給誰的,又寄往何處。只是言辭間恭敬之意畢露,令人揣度收信之人應位高權重。
外地公子寫完信,擱下筆,略略停了一停,似是思慮一番,而後重又拾起筆,加了一段。
“又有一奇聞異事,一二八娘子,名喚許三,竟接連估中開價六七回之多,坊間捧為神人。余觀之,不似酒樓之把戲,不知應否繼續查探,謹錄之於此,待公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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