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入魔仍是真忠犬(3)
蘇栢有點搞不懂是她自己疑人偷斧,還是游澤真的在處處試探。
接下來入魔的大妖掏出了更多東西哄她玩,都是些修真界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兒。換個情景,蘇栢也許會覺得新奇有趣,現在卻意興闌珊。她暗暗提醒自己,眼前這個妖怪不知活了多少年,在他眼皮底下裝相,大概就像三歲小孩跟大人耍心眼,她最好別心存僥倖,真把自己當成是他要找的那個主人,處處隨着性子亂來。所謂多說多錯,為保小命還是謹言慎行點好。
蘇栢這樣想着,悶悶不樂地隨着游澤散步,參觀這個疑似他隨身洞府的地方。莊子裏只有他們兩個活物,蘇姑娘眺望天空,連一隻飛鳥都看不到,這個世界無比靜謐,心不由得更是沉了幾分。她並未掩飾自己的情緒,一直注視她的游澤馬上就注意到了,輕聲問:“主人,您可是對這庭院有什麼不滿之處?”
蘇栢一雙清澈的眼睛聞言泠泠轉了過來,她思考了一下,誠實地說:“太.安.靜了,連蟲鳴鳥叫都沒有,靜得讓人心煩。”
游澤眼睛裏血氣翻湧。不知為什麼,蘇栢的這個回答好像瞬間激怒了他,讓他又壓抑不住泛出殺氣。雖然知道這時無論如何不該顯出害怕的樣子,但首次見面時蘇栢能因為無知無畏撐住場子,現在卻不由想起上次被卡住脖子差點掐死的感覺,她忍不住惶然地向後退了一小步。
不過……這一小步好像踩在了游澤尾巴上似的,讓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壓下眼裏的血氣殺意,愣愣望着蘇栢。蘇栢也獃獃看着他,覺得從沒遇見過如此喜怒無常之人,大概入魔就相當於犯神經病?這次她不敢再開口說什麼了,生怕一句話不對付又刺激了病人,眼前這個妖怪會撲過來咬死她。
一個人和一個妖怪屏息對峙了幾秒鐘,游澤突然雙膝一彎,撲通一聲又一次跪倒在地,溫馴地說:“既然主人想聽蟲鳴鳥叫,屬下立即為您佈置。”
他揮揮手,庭院裏那種毫無生氣的死寂終於消失了,像每個綠蔭茂盛的正常院子一樣熱鬧起來。蘇栢環視四周,她現在這個身體也是修鍊之人,眼力跟普通人不可同日而語,卻仍然只能聽到聲音,看不到一隻小鳥或者飛蟲。心裏琢磨着:這是這妖怪在給她放音效?不過她可一點都不想踩地雷了,這個問題不予討論。
這半天她已經見慣游澤請罪的模樣,原以為這是本次危機解除,暫時安全的跡象,沒想眼前這個英俊高大的男人突然抬起頭挺直脊背,他跪在地上,抬頭仰視蘇栢卻並不困難,只因他跪着也並不比蘇栢站着矮很多。妖怪盯着蘇栢,迷惑不解,天真無辜地說:“主人,您剛才……是在害怕嗎?”
蘇栢本來鬆懈的神經瞬間繃緊了,她確實在害怕,在游澤的逼視下,甚至忍不住用指甲摳住自己的掌心。她急速思考着應對之法,強撐着用冷靜又不是強硬的語氣解釋說:“你我境界相差太多,你對我動了殺意,我又如何抵擋得住?”
雖然是為了自保,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蘇栢卻難以自制地對游澤感到了抱歉。按他所說,他已經尋找自己的主人很多年,他的主人是牽動他心魔的劫難,他對自己所表現出來的親昵仰慕是如此明顯……他一定是仰慕着自己的主人吧,可是現在,“主人”不記得他,甚至還害怕他。看着游澤迅速蒼白下去的臉頰,蘇栢嘆了口氣:固然她現在生死只在這妖怪的一念之間命懸一線,但想要往他心口插刀,還真是很容易的。
游澤原本挺直的脊背像被人一棍子打折,他的眼睛又變紅了,這次卻不是血色殺氣,而是迅速蓄滿了淚水。他臉上慢半拍地浮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主……主人說……屬下對您動了殺意?”
好吧,刺激太過了也許真會讓他失控,蘇栢補救改口說:“好吧,不是對我,但畢竟是在我面前。”
原本冷酷邪魅的大妖像個孩子似的歪了歪腦袋,眼淚簌簌流了下來,他眼裏的光芒一絲絲黯淡下去,像是被人熄滅了希望之光,或者被人傷得心碎成渣。他仍然用那種不敢置信地眼神望着蘇栢:“所以……主人真的是在怕我。”
蘇栢沉默地望着他,她不敢說謊話,也不想說謊話。
游澤等了一會,沒有等到她的否認,他忍了又忍,心境混亂,平日裏一定會隱忍不說的話,卻因為心緒失守終於脫口而出:“主人,游澤為您赴湯蹈火都甘之若飴,就算自己被挫骨揚灰,又怎麼會傷害您一根指頭?!”
蘇栢被他的情緒影響,也難受起來。不過……她在心裏吐槽:我當然相信你絕不會傷害(重點)自己(重點)的主人——然而這對我害怕你這個問題來說並沒有什麼卵用。
游澤見她油鹽不進,急得膝行幾步,張開手臂抱上來。蘇栢下意識後退,可惜速度不夠快還是被他抱了個正着,十分沒出息地像被猛獸制住的兔子一樣僵住了,緩緩垂頭望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妖怪,冷靜的面具幾乎要碎成渣渣,微微顫抖着說:“你……放開我。”
妖怪並不聽話,手臂反而驟然收緊,絞在蘇栢腰間,用力得發抖,卻並沒有弄疼她。他嗚咽了幾聲,勉力平緩了情緒,重新抬起頭用血紅的眼睛緊緊盯住蘇栢,啞着嗓子輕聲問:“主人,您可知道,這麼多年,我總是做惡夢。我恨不得像從前幾世那樣沒有記憶,就那麼渾渾噩噩等您來,我怕……我怕您不會喜歡現在的我……我……我還記得當初追隨您渡劫,只是我的痴心妄想,從沒想到有幸陪您轉世,可我不論變成什麼樣子,多麼遞減落魄,您都願意伸出手來拉我出泥沼……”
說到這裏,他眼淚已經剋制不住地流了出來。
“當初我只是拼盡一切要一個機會,現在卻貪心了這麼多……從前我從不敢……我不敢主動伸手……哪怕是碰一下您的頭髮……現在卻把您困在我身邊,不想讓任何活物接近您身邊,讓您單單隻看到我、只聽到我,就像我一樣。”
蘇栢嚇得頭皮發僵,卻又離奇地忍不住仔細聽他說的話。
游澤見她聽得認真,慢慢冷靜了點,抬起手握住她一縷頭髮把玩,虔誠地放在唇邊親了親,悲傷地說:“我就知道,您不喜歡這樣的我。”
不喜歡你會放了我嗎?蘇栢很想試試這麼說出口,不過也知道這時最好還是順毛捋比較好,正打算說點“哎呀所以你能不能冷靜點換個溫柔的表達方式”,體內卻猛地竄起一股劇烈的疼痛,她輕叫一聲,沒站穩向前倒去,大妖立即察覺到了,站起來把她攬進懷裏。他溫柔地理了理蘇栢的頭髮,低聲問:“主人,又毒發了嗎?”
不過這句話似乎也不是在問蘇栢,他並沒有等蘇栢回答他便一彎腰將她攔腰橫抱起來,快步向屋裏走去。
“既然您不喜歡這樣的我……”他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蘇栢卻沒聽不清後半句話。這次毒發比上次更加難熬,她原本想要咬牙堅持一下,游澤抬起手在她額頭上輕輕拂過,蘇栢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讓她睡着的妖怪留戀地凝視她,小心翼翼把她放在床榻上,幫少女整理好衣服上每個褶皺,理好頭髮。心魔還在游澤的識海里咆哮,催動妖怪原始的欲.望,獨佔主人、親近她、在她身上塗滿自己的氣息、讓她變成獨屬於自己的東西,傷害她、讓她流淚,但這些都不是他的執念。屬於游澤的執念,始終都是能夠幫助到主人,是變成對她有用的東西。
他的理智漸漸散去,執念在心魔的控制下越放越大……
這一世,主人並不喜歡他。
這一世,主人的修為不夠,與其想辦法幫她弄來解藥解毒,不如讓她強大起來,修士提升境界時會清除體內雜質,對築基修士有用的毒物,對成就金丹的修士自然會失效。主人她是轉世大能,重修金丹絕不會有任何問題。
大妖昏昏沉沉地想着,凝神內視,丹田裏的金丹忽明忽暗,因為之前被暗算受傷難免有些暗淡。他嘆了口氣,慚愧地附身親了親沉睡的蘇栢,“主人,游澤沒用,總是給不了您像樣的東西。”
他吐出金丹,托在掌心緩緩捏碎,緩緩引導着真元注入蘇栢體內。兩人旋即被一束金光籠罩其中,光束中五行之氣分而行之又盤旋聚攏,在游澤的煉製下一絲一縷圍繞在蘇栢周身,為她洗髓煉骨。真元在游澤的掌控下遊走蘇栢周身經脈,為她將原本細窄的經脈擴寬,逐漸匯聚在丹田處凝聚成小小的圓球。
金色的圓丹一旦凝成,便開始平穩自轉,吸收周遭靈氣。游澤捂着腹部跪在蘇栢床前,眷戀地摩挲她的臉頰。此時昏迷的少女像旋風的中心,五行之氣幻化做五彩霞光在金光里盤旋,原本籠罩兩人的金光凝成一束,彷彿一把利箭刺破了游澤的洞府,衝破外面那些修士為了困住他所設的陣法直通雲霄!
此時外界已是夜晚,這束金光驟然出現,令月華失色星光暗淡,墨黑的劫雲在夜空凝聚,紫色的電光在雲間如游龍舞蛇般穿梭。陣外那些圍困游澤的小門派修士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連掌門在內所有人都祭出壓箱底的本事向外飛遁。游澤抱着蘇栢從洞府中現身,見到這些五顏六色的遁光,不由嗤笑一聲。
如果不是這些人設計他入魔,如果他性情如常,當然不會趕盡殺絕——但現在,他拋出一套劍陣,九柄飛劍由一化百,緊追逃走的修士而去,逐一將他們釘在地上,劍陣彼此呼應,吸收這些修士的真元靈氣,組成游澤打算為蘇栢攔截第一道天劫的陣法。
周圍修士的慘叫和咒罵終於驚醒了蘇栢,她迷茫了一會才睜開眼睛,一時被眼前這副世界末日般的景象驚呆了。抬頭看看漆黑如墨的夜空,再看看周圍的情景,擁有一部分修士蘇詩記憶的她馬上明白此乃天劫現場,不由一陣眩暈,暗罵一聲“尼瑪”,雖然很想捂住眼睛告訴自己只是做了個噩夢,但她還是堅強地轉頭去看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游澤,那個妖怪臉色蒼白地朝她笑了笑,溫柔地哄她:“主人別怕,閉上眼睛,游澤這就助您成就金丹。”
蘇栢:“……”你這特么是在逗我?天劫都快劈到腦袋上了,你事先不會打聲招呼?!
黑衣黑髮的男子似乎並沒有接收到她的腦電波,見她並沒有聽話閉眼,終於忍不住又說,“主人,現在您可願意接受我的道心誓約?”
……願不願意接受?
蘇栢記得游澤問過一遍這個問題,當時她覺得他在殺雞問客,是虛偽的表忠心和試探,這次卻get到了另一個重點,難道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她、願、不、願、意”?!
蘇栢迷茫地眯起眼睛,第一道天劫已經電光石火劃破夜空,劈落在他們頭頂。眼前的妖怪被耀眼的白光淹沒了,耳邊這才響起轟隆隆懼人的雷聲。游澤溫暖的手隨機捂住她的耳朵,把她按進他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