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家宴
因是已經入秋了,夜色也降臨得要早些。天地之間籠上沉沉暮色時,寒意也漸漸升起來。白顏從箱子裏揀了一件銀線綉蝶披風為卿子菀系好,又理了理端莊的飛天鬢,看着鏡子裏花容月貌,露出一個滿意的笑。
綠萍早已從內務府取了金芙蘭回來,只是因要排去沉香的味道遲遲還沒有點上,此時立在一旁看白顏得心應手地為卿子菀挑選衣物和首飾,眼裏帶了點艷羨。
羨白顏命好,自小跟在卿子菀身邊,不曾被虧待過;也羨白顏心靈手巧,這許多搭配,既不失了美貌,又不顯得過於輕俏。
卿子菀狀似漫不經心看了綠萍一眼,抬手取了一對耳飾,“綠萍,為本宮戴上。”
綠萍有些受寵若驚,恭恭敬敬地取過那對耳飾彎下身子為卿子菀佩戴。卿子菀目不轉睛地看着鏡子裏躬身的宮女,唇邊弧度若有若無,叫人看不真切。
御花園景緻秀麗,許多宮宴都設在這裏。正值初秋,風吹過,對於舉杯換盞的男子來說是助興,對於已經上了年紀的劉太后和太妃們來說卻有些折磨。
“太后,這卿子菀怎麼還不來啊?”王太妃是直接從祥慶宮跟過來的,剛剛才遣了自家侍女回去拿個披肩暖暖身子御禦寒,眼見卿子菀還沒來,不由得湊過去問。
劉太后咬咬牙,狠狠地拉了拉肩上的披風:“卿家的人都狡猾得很,這死丫頭估計又是在玩什麼!”
王太妃“哦”了聲,不再說話。她本和卿子菀無冤無仇,不過是因為劉太后才有點擠兌的想法。結果,現在全部人都到場了,男人們談天說地,她們這些準備好攻擊卿子菀的女人卻沒有用武之地——
好你個卿子菀,敢讓我們等?
不動聲色地伸手捂住面前桌案上剛盛出來的熱湯,王太妃在心裏惡狠狠地問候了一下卿子菀以及卿子菀的家人。
心情不大好的除了劉太后和王太妃以外,還有皇帝。
眼見着酒過三巡了,幼時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都回憶過一遍了,卿子菀還沒來,華楨良只覺心中有點難言的情緒。
有王爺打趣說:“皇兄,我看你總是神色鬱悶,莫不是被皇嫂管得太嚴,沒有紅顏知己給你解乏?”
華楨良淡淡一笑:“偌大華國,你從哪裏再找一個比朕的皇后還要適合做紅顏知己的女子來?”
卿子菀坐着步輦來,剛扶着白顏的手走進這一片觥籌交錯之地,便聽到華楨良這句話。
四周絲竹聲也不算小,有個琴姬撥琴的幅度也不算小。卿子菀很奇怪,劉太后和太妃們說話,幾個王爺還調笑了幾句,自己怎麼就聽清了這一句話。
她抬起眼去看華楨良,不知為何他也正好看過來。彼此都是烏黑的眼眸,一個溫潤如玉,一個透出點迷離星光,那一瞬華楨良只覺卿子菀一雙眼睛亮得煞人,像是揉碎了一夜星空扔進她眼中,生生點亮一個世界。
依稀似乎有太監唱“皇後娘娘駕到”。而後,卿子菀緩緩勾起唇,行至皇帝身邊。正要跪下行禮,華楨良抬手扶住她,附在她耳邊道:“三娘,免禮。”
卿子菀抬起臉笑了笑,對着劉太后的方向拜了拜,得了她一個白眼,也不計較,施施然坐在華楨良身邊,看向四位王爺。四位王爺紛紛起身道“臣等拜見皇後娘娘”,她正襟危坐,神色看似嚴肅,眼中卻覆了一層淡淡的笑,道:“免禮。”
卿子菀的到來,算是這家宴的圓滿,卻也算是冷場。多了個女人,男子之間的打趣自然不能再那麼隨意。卿子菀知道自己的存在有些多餘,但太后和太妃那邊顯然也是不待見她的;而自己的位置也是被安排在華楨良身邊,走開,於情於理都不合適。
但前生這場家宴是被太后給從頭到尾擠兌過一次的,這次太后沒說話,卿子菀覺得自己若是太過主動也不太好。
畢竟,這裏還有這麼多王爺、公主和太妃。她勢單力薄,身邊雖有個皇帝,但人家畢竟是他十月懷胎的生身母親。
太后那邊自然是很不滿的。公主們起不了什麼風浪,還有點能耐的王太妃已經主動抱怨道:“這卿子菀一點都沒皇后的端莊,竟然還敢遲到!”劉太后掃她一眼,冷哼一聲:“人家有皇上准許,遲些來也沒關係。你倒是看她好打算,披風裹得緊緊的,倒不至於冷。”
王太妃心下更是憤懣,想到自己的侍女回去拿披肩到現在都沒回來,便覺得一肚子火撒不出來。乾脆便湊近劉太后的耳邊繼續嘀咕。
“等會兒我們……她定然想不出對策,我們只要看她出醜便好!”
這邊,華楨良興許也是看出了卿子菀的“窘迫”,便抬手倒了一杯清茶與她:“前陣日子皇后整頓後宮,頗為辛苦,這一杯茶,聊表謝意。”
卿子菀方才正用靈識在聽劉太后和王太妃的商議,聲音並不大清楚,但依稀聽到些隻言片語。儘管如此,她臉上仍掛着得體的笑,華楨良一喚他便伸手扶住那隻小小的瓷杯,靈識又掃過四位王爺,便看向華楨良,並不喝茶:“皇上言重,這些都是臣妾該做的。”
華楨良並不惱,抬手緊了緊卿子菀的衣領,食指掃過她的下巴線條:“時已入秋,茶熱,皇后便不要推辭了。”
卿子菀微愕,沒想到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會做出如此動作。好在多年來已養成風輕雲淡的本事,面上仍舊是不動聲色,只是勾唇笑笑,端起那茶杯用衣袖遮住喝下茶水。
四位王爺在一旁看卿子菀喝完了,華楨顧便主動開口:“方才我們還在說若皇嫂來了一定要罰個幾杯,結果皇嫂一來皇兄就用茶水頂替酒水,皇兄果然愛護皇嫂。”
卿子菀挑挑眉,斜斜看華楨良一眼,轉過臉來笑而不語。
前生華楨良亦是讓她以茶代酒,可最後她還是被要求喝酒。她勉強喝了那所謂的幾杯,而後卻被太后斥責身為皇后飲酒不雅。華楨良事後來安慰過她,卻也被她當做永遠的教訓,萬萬不可再犯。
這一次,她已經準備好了不喝酒的理由,便安然等着他們來勸。
“臣弟這一去呢,就很難再回來了。”五王爺華楨袂果然還是最先用苦肉計的那位。只是拿起一個杯子,又拿起一壺酒,動作便是行雲流水,倒滿一杯,“皇嫂若不喝,那便真是令人傷心了。”
卿子菀似笑非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酒杯。宮裏宴席上喝的酒素來是薄酒,入喉了也不會過於辛辣。她倒不是滴酒不沾,只是喝多了難免會有些反應。只是她與這幾個王爺素來沒什麼交際,或許他們聽說過她的名號,討論過她的文章,收藏過她的字畫,研習過她的棋譜,但終究於她也不過是陌生人。再者,華楨袂這苦肉計,用得挺糟。
心裏腹誹,面上自然還是要笑的。因是家宴,座位也排的近,皇帝與王爺這邊是一張寬而長的桌案,華楨良與她一邊,四位王爺一邊。卿子菀伸手,便握住那小小的酒杯,燭光通明,一隻雪白的手與白瓷的酒杯在火光照耀下顯出幾分剔透的美來。華楨良不動聲色地抬手覆上,對上有些怔忡的華楨袂:“朕為皇后喝了吧。”
四位王爺齊齊抬頭去看華楨良,卿子菀也轉過臉看他。拒絕華楨袂的話已經到了嘴邊,華楨良這一下卻打亂了她的安排。
側眼看去,華楨良神色是平靜的,一雙烏黑的眸子裏映出燭火的光,倒顯出些少年郎的活動。卿子菀默默收回手,本打算就此罷了,卻有人卻不放過。
“皇兄這也太偏袒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來,嬌俏得緊,連其中的不滿都成了情有可原,“莎莎不依!”
卿子菀轉眼去看,是八公主華楨莎,沒記錯的話,母妃並非華國人。
華楨莎尚自年幼,卻也長出了幾分少女的風韻。她的鼻樑較之普通華國人要高得多,皮膚也格外白一些,一雙大眼睛是森森的綠色,卻又很剔透。她性子嬌蠻,平時在宮裏便有“小魔女”的稱號。
卿子菀靈識一探,那邊劉太后眼底帶着明顯笑意,王太妃也有些出了口惡氣的樣子,這華楨莎來者不善。
華楨良平日裏都是溫和的,對上華楨莎,只是輕笑,大手一動卻再次覆上卿子菀的小手,“八妹有何不依?”
華楨莎只是公主,日後免不了是嫁出去和親的命運,現在敢在這裏做這種事,一是劉太后指示,二是仗着自己年幼可以打個幌子,三便是不喜歡她。前生並未出這岔子,但劉太后擠兌她時這位公主也沒少出力。卿子菀自認並非良善之人,重生這一遭更不打算寬厚,當即便只是靜靜地轉過臉看着華楨莎。
華楨莎嘟嘟嘴,燭光照耀下更顯出小女孩的嬌俏動人:“皇兄們都要走了,皇後娘娘為什麼不願意為他們餞行呢?明明只是一點小酒罷了。”說著,她搶過方才華楨袂倒給卿子菀的那杯酒,仰起頭便一飲而盡。
她因為血統的緣故本便比較能喝,又因為從小便經常陪着自己母妃喝,直到她母妃逝世被寄養在某位妃子名下,喝酒倒是得心應手。
只是,因為動作過於急了,一滴酒液順着她的下巴滑下來。
“你也可以喝酒的。”
一個聲音在卿子菀心底響起,帶着濃濃的笑意。
“隨便喝,我給你扛着。”
電光火石之間,卿子菀便有了主意。眼看那滴酒要從華楨莎下巴上落在衣襟上,卿子菀一隻手被華楨良握住,另一隻手也來不及去拿手帕,便直接抬起,食指輕輕一勾,劃去那滴酒液。
華楨莎微愣,四位王爺也一齊愣住。
卿子菀靈識探向劉太后那邊,果然是一片沉靜,都在等着她下一步動作。
轉眼看看皇帝,他也正看着自己,眸子裏帶着些許淺淺的笑,更多的是卿子菀看不懂的黑。堪堪回了個淺笑,卿子菀再轉過臉時,面上又是完美的、得體的、端莊的、典雅的,屬於皇後娘娘的笑。
“公主尚自年幼,不知道在華國女子是要遵從夫訓的,皇嫂表示理解。”不動聲色地抽出被華楨良握住的手,卿子菀笑着拿起一塊濕巾擦拭方才那隻抹去華楨莎下巴上酒液的手指,“只是呢,在華國,女子便應當溫良賢淑,飲酒是男子的事,合乎禮法的女子,未得夫父兄的允許,是不能飲酒的。”
“本宮聽說公主母妃去得早,也不知道是哪位嬤嬤帶着公主,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曾教過,倒也有些失職了。”看着華楨莎微變的神色,靈識里感受到劉太后冷下來的神色,卿子菀唇邊的笑愈發加深,繼續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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