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高台弔古

第6章 高台弔古

此際,可謂天際如墨,人間流輝。棱戶珠簾,雕車羅綺,望之如綉。

帝京,帝京。

阿妍出了天香閣,獨自一人晃悠在青石小道上,忽然便有些意興闌珊。

不知不覺中,阿妍又走到了先前路過的那個橋頭,於是揀了個石墩坐了下來吹起河風。

然後,發獃。

她什麼都沒有想。

她只是在等人。

等不小心把她弄丟了的“尾巴們”。

橋頭人來人往,也不乏有年輕男子與阿妍搭訕的。面前就是一位。

“不知姑娘貴姓?”

阿妍覺得這個問題難度頗高,以至於根本無法展開一段友好的對話。

“我不知道。”言罷,發獃中阿妍甚是迷茫地將她平板而獃滯的目光轉移到他的身上。

他遲疑了一下,而後,不確定地伸出一隻手在阿妍眼前搖了幾下,問:“姑娘,你可知這是幾?”

“……”阿妍向來是個好脾氣的,溫順地答道:“六。”

男子眼一抽,惋惜道:“真是可惜了。”

於是,他像之前的每一個男子一樣,一步三嘆地走開了。

阿妍繼續發獃。

“這位姑娘……”一道慵懶的聲音在阿妍身側響起,好似水銀滑過冰面,有着難言的涼與魅,細聽之下卻又有幾分隱約的疏離。

“恩公!”阿妍抬頭,彎彎着眸子笑顏開,“好巧啊,我昨兒剛剛進京今天就遇見恩公了!”

他笑,鳳眸中似有流光水珀:“你呆坐在這裏作甚?”

阿妍在夜風中微微仰起面龐,晃悠着兩條腿:“我吃飽了撐的。”

“……”阿妍這彪悍的回答似乎讓他無語,頓了頓,他將一壺酒遞到了阿妍面前,問:“喝酒么?”

他一直負手在後,原來是提了一壺酒。阿妍注意到,他的身上已經有了淡淡酒氣,想來已在風中散了不少。

阿妍笑了:“喝呀。”

阿妍正要去接酒壺,他卻又收了回去,道:“此地不美,我們換個地方喝。”

京中之河,名作卞河。卞河之北,有舞雩台。

舞雩台建於前朝。

前朝開國皇帝曾在此拜祭皇天后土,俯瞰神州山河,享無限榮光。

前朝末代皇帝有妃麗人,善歌舞。舞雩台遂成麗人舞榭歌台,數不盡多少旖旎風光。

而今,斜陽草樹,尋常巷陌,舞雩台的風雨滄桑史終成坊間流傳千百年的故事。

滄海桑田。

阿妍和五公子在舞雩台上席地而坐。檯面斑駁,古老的磚石已然破碎。舞雩台自今朝太|祖皇帝揮兵進京即被棄用,爾來已有百餘年。

他拿着酒壺灌了一口,然後遞給阿妍。

阿妍漫不經心地用袖口擦了擦壺口,然後也喝了一口。

他並沒有看阿妍,而是一直仰視天際。蒼穹似潑墨,滿天星斗如浸池中,清美的月色一視同仁籠罩了下來,無視今朝新貴,還是舊朝故事。此處遠離繁塵,唯余邃遠。

酒剛人唇齒,阿妍便微微皺眉,她哂道:“公子也喝這般粗劣的酒?”

他道:“劣酒能醒人。”

阿妍抱着酒壺先是沒有說話,沁着涼意的風吹得她的鬢髮有點亂。她又喝了一口酒,眼睛被激的有些發亮,問:“公子,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但她並沒有打算得到回答,自顧自接著說:“可是我心情不太好,我有一點……迷茫。”她歪着頭想了半天措辭。

他起身,負手走到舞雩台邊,於高台之上俯瞰人間煙火。長風起,吹動他斑斕紫衣,獵獵作響。他目光睥睨,隱有破曉之勢。

半晌,他回首,看向阿妍,道:“過來。”

阿妍怔怔,然後繼續抱着酒壺,走來。

他問:“你看到了什麼?”

帝京,在他和她的腳下。

千燈碧雲開,高樓紅|袖招。棋盤之佈局,起伏之屋檐,萬家之燈火,從高台看下去,好似細密的網,交織着潑天的富貴與權勢,追逐與執念。

而在阡陌盡頭,九重宮闕,巍然屹立。

阿妍注視着這一切。酒讓她向來蒼白的面頰多了一層紅暈,蘊着水汽的眸子更亮了亮。良久,她慢慢道:“我看到了帝京,嗯……怪不得世人總喜歡登高望遠,的確可見到平素難見的景緻。”

然後她回過頭來看向他:“我感覺心情好了不少,公子你有沒有心情好一點?”

他微微扯了扯唇角,接過酒壺,迎風灌了一口,然後遞給阿妍。

長天,冷月,涼風,兩人都忽覺心中難得靜謐。

“公子,你很熟悉這裏么?”阿妍輕輕問。

“舞雩台,前朝聖地,見證過萬國衣冠,闔閭拜祭,深闕妖紅。最終,前朝末帝身着白衣冠,率妻子眾臣,持玉璽兵符,在此向我朝太|祖,投降。”他半闔起雙目。

寥寥幾句,千古興亡事,盡在不動聲色間。

“如此我倒是佩服這個舞雩台了。流水的王朝,而它依然屹立。不管是經歷過風花雪月的繁華,還是人走茶涼的悲傷,它始終都在,不悲不喜。”阿妍搖晃着舉起酒壺,眼睛水潤潤的亮,“這杯酒我得敬它。”

話雖如此,卻沒有杯,阿妍只是用力咽下了一口辛辣的酒。

“今朝想來是少有人踏足了,否則不會這般荒涼破敗,不過……”她斜斜睇向他,眼稍飛起清媚的弧度,婉轉流光,“公子你卻是喜歡來此喝酒。”

他一笑,目光一瞬間有着破雲碎月之勢:“於我而言,這只是一座高台。”

高台,俯瞰之台。

阿妍笑笑,對着他舉起酒壺:“我的第二敬正是要敬公子,你帶我來此高台,看到了最美的帝京。”

他注視着她。

她飲完一口,遞給他,他亦默然抿了一口。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

殘酒終有盡時。

阿妍舉起酒壺對着自己:“最後一敬,我敬自己,因為”她的笑意自眼角渲開,飛上頰端,最後在唇角洇開,微眯着眼,似已有醉意,“我很佩服我自己。”

月華流轉,籠罩在她周身,她在月華里擁抱蒼穹。

他凝視着她。沉而涼的氣息染上酒氣,混在迷離月色里,像是雪域裏有曼珠沙華綻放,無聲妖嬈,令人迷醉。

這一年的七夕,有人於花前月下對飲相酌,有人有高台之上把酒弔古。

她沒有問他為何於此時此地飲此劣酒,正如他沒有問她為何於此時此刻感到迷茫。

他們都是堅毅剛情之人,對人狠,對己更狠,今夜不過是在自己偶現落寞的時候遇見了另一個落寞的人。

彼時,正值景熙十年七月初七。

他和她第一次踏足舞雩台。她是一介孤女,他是她神秘的救命恩人。

這時候的他們,尚且不知,在以後,他和她還會多次踏足這裏,以不同的身份。

*

夢醒繁華,一城荒蕪。

熹微如利刃,刺破虛無的夜,天色放明,漫城若浮光。

御書房外。

當朝五皇子北辰燁正在等候他的父皇——景熙帝的接見。

迎面的一排長窗上蒙了茜香紗,隱隱有低笑曼語隔着茜香紗傳出外面。年輕的皇子鳳目揚起,目光卻是微垂,紫色衣袍迤邐開的暗紋好似水波迴旋。

景熙帝身邊的大太監王德來王公公走了出來,一張老臉帶着恰到好處的笑:“殿下,陛下宣您進去。”

北辰燁頷首,微微一笑就向御書房內走。

王德來隨在後面,沉吟一瞬,然後又不緊不慢跟了一句:“陛下近日頭風犯了,月昭儀倒是服侍得周到,頗得陛下歡心。”

“公公伺候在父皇左右,亦是功不可沒。”北辰燁目光清湛,語帶讚賞,“素聞公公喜愛明珠,此番南下,我恰得了一顆極品的東海夜明珠,已送入公公宮外的府邸,公公得了空也可把玩把玩。”

王德來也沒喜形於色,但那份笑意確實帶了些別的意味:“難為殿下還惦記着老奴,老奴愧不敢當。”

御書房內只有景熙帝一人。他是一個被歲月厚待的人,面容昳麗,瞳孔好似幽墨深潭,身材頎長,龍袍在身更顯尊嚴華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眉心有着暗色掐痕,顯然非一朝一夕所至。頭風症,困擾景熙帝許久。

北辰燁叩拜:“兒臣參見父皇。”

御書房的屏風是乳白生絲屏,上面是水墨山河,光線射過來,隱約襯出了一道窈窕的身姿,隔着屏風都可以感覺到將要溢出的綽約風情。

北辰燁好似沒看到。王德來更是低眉垂目什麼都看不到。

景熙帝坐在書案后,見此就放下手中奏摺,和藹一笑:“趕緊平身吧,老五,自打你去江南朕好些時日沒見着你了。”

北辰燁起身,道:“兒臣自打前日回京便打算來給父皇請安,奈何父皇身子不甚爽利加之事務繁忙,直至今日才得見父皇,兒臣有愧。”

王德來暗道有愧的才不是這個狐狸樣的五皇子,景熙帝對他這個兒子想來是忽冷忽熱,三月派他去江南視察河道,拖拖拉拉耗了這麼久,遠離帝京這個漩渦對皇子們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景熙帝這簡直就是變相的放逐,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了也不想見,然而現在,又扮起了慈父模樣。

想歸想,大內總管王德來王公公還是謙恭地為皇帝陛下滿上了一杯茶。

“朕今兒身子已經爽利了不少,”景熙帝並不願意在龍體是否安康上糾結,抿了一口茶道:“今兒沐休,你來的倒是早。”

“父皇勤於政務,兒臣不敢懈怠。”北辰燁取出一本奏摺,“關於江南各河道的現狀兒臣已於途中上書父皇,這是兒臣所著關於疏浚整治河道的案略,請父皇過目,望可有益於民生。”

王德來接過呈給景熙帝。

景熙帝略略一掃,面露讚許之色,他合上奏摺,道:“明日朝議朕會提及,老五,你這次做得不錯。”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開懷一笑,“起初將這份差事交給你,那些人還不同意,說你風流慣了沒個譜,朕就不同意!朕的兒子,怎麼可能叫人失望?”

北辰燁這時才抬起眸,微微一笑,笑意清沉而絕艷,一瞬間浮光耀目:“自然,兒臣定不能給父皇抹黑。”

景熙帝看着面前這個風華絕代的兒子,隱約間記憶深處某個傾城的影子逐漸清晰起來,泛黃的畫卷與現實重疊。他本就幽暗的眸子更是暗了暗,此時此刻,無人知曉他心之所想。

北辰燁和景熙帝談起了江南的風物和行途的見聞,他本性不羈,此番言語更是添了幾許鮮活。景熙帝聽着,眉宇越發舒展。

北辰燁這種該正經時正經,該耍寶時耍寶的態度,景熙帝還是挺欣賞的。畢竟歲月寂寥,皇帝陛下久居深宮,心累身倦。

然,不一會,景熙帝就無心笑談了。他眉峰聚起,兩指又開始掐眉心。

王德來一直在扮活死人,這下陡醒,急道:“陛下,可是頭風又犯了?老奴去召王太醫。”

景熙帝哼了一聲,不耐道:“來了又有什麼用?這麼多年了就沒見好!”

北辰燁收住話題,道:“江南有神醫唐三忌,對治療頭風之症頗有心得,此次兒臣帶回了他,父皇是否要召他進宮診治?”

景熙帝掐眉心的動作緩了一緩,然後說:“唐三忌?太醫院的院首王臻確實對他頗為推崇,只是據說此人生性古怪忌諱頗多,尤其是足不出戶從不外診。”

“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北辰燁徐徐道,“技高之士多有怪癖,但若能效力於皇家,再多怪癖也會消弭。況且,此次兒臣與唐神醫有所接觸,發現他倒也能算通情達理,可見傳言也不能盡信。”

景熙帝點點頭:“既如此,王德來,宣唐三忌進宮。”

兩人有的沒的說了挺久,屏風后的人兒倒是定性極好,保持着娉婷的姿態一動不動,連瓔珞發出的沙沙聲都沒有。景熙帝餘光掃到那裏,頓了頓,然後對北辰燁說:“老五,你先退下吧,朕有些倦了。”

“是,兒臣正要去問母后安。”北辰燁躬身道。

“把桌上這盤芙蓉糕帶過去吧,好讓她曉得,朕記掛着她。你母后這兩天心裏頭不爽快。”景熙帝淡淡道。

一個小太監端着芙蓉糕跟着北辰燁向鳳儀宮走去。

沒幾步,迎面撞到了太子北辰焜。

“臣弟見過太子殿下。”北辰燁漾了漾唇角,風流行禮。

北辰焜背挺得筆直,微仰着面龐,淡金色陽光直接射到了他的下頷上。他說:“五弟回來了,本宮一直沒來得及為你辦個接風宴,什麼時候得了空本宮為你補上!”

“太子殿下諸事纏身,若因此費神反成了臣弟的過錯。倒是臣弟此次南下收穫頗多,遂組成了‘金陵十二釵’,改日府上設宴還得請殿下前來鑒賞一番。”他語氣沉魅,鳳眸飛起的流逸弧度盡寫着“你懂的”。

北辰焜“呵呵”一笑,拍拍北辰燁的肩道:“你小子本性難移,仔細父皇曉得了治你的罪!本宮有事面見父皇,先行一步。”

兩人和樂融融告了別,各自向前走。走了很多步,就在對方身影差不多消失在自己視野之內時,北辰焜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北辰燁的方向。

這一眼,陰鷙在眼底洶湧。

白水河內有流金,父皇派北辰燁暗裏查探籌辦又如何。

他派出了幾批人前去刺殺,結果都是有去無回。

這其實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畢竟,能在皇宮中長到這麼大的人,都不會輕易死去。

刺客都是亂人視野的幌子,他的正真目的在後方。上至白水河流域各區的軍事、財政、監察各部門,下至附近的佃戶礦工,他都安插了自己人,控其權,知其路,擾其計,得其利,這才是他真正要做的事。

他只管在千里之外的帝京,坐收金礦之利。

然而不曾想,暗地熱熱鬧鬧里折騰了小半年,北辰燁的得出的結論是白水縣內金礦儲量委實一般,反而是良田有千畝,山環水繞,乃魚米之鄉。於是划拉來划拉去,得出的結論是開採金礦實屬不划算,金礦之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他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到頭來萬般籌謀一場空。

被玩的反而成了他。

每當想到這裏,北辰焜都恨不得嘔出一口血來。同時,他又不禁疑惑,這個北辰燁,下江南這麼久難不成還真是視察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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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約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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