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宮宴伊始
八月十五中秋夜。蛟龍偃蹇,觀闕嵯峨,縹緲笙歌沸。
阿妍穿上一身新做的軟煙羅絲裙,輕柔飄逸,袖口滾着月白色的提花織錦邊。髮髻簡單清爽,只於烏雲低綰處垂着赤金瓔珞,墜着三顆蓮子般大的滾圓珍珠,不張揚也不清高,阿妍覺得很好。
阿妍靜靜凝視着鏡中清顏墨瞳的少女,唇瓣輕輕一彎,清淺的梨渦漾了漾。她忽而有些恍惚,這樣的情景她似乎從未經歷過,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
她一直就知道,她的人生,跟別的女子不一樣。
有所需求,所以,無所怨尤。
“妍”字,這般嬌氣的字眼,實在不應該成為她的名字。
可是,卻是溫衡為他的女兒起的。他說,他希望他的女兒可以一輩子如花般嬌嫩,溫軟,美好。他對阿妍說起時,眸子裏有一點晶瑩的東西,濡濕人心頭。
阿妍和溫衡上了馬車,車輪轆轆駛向宮城。溫衡身着青蓮色長袍,側身坐着,愈發顯得儒雅俊逸,如昆崙山上終年不融的一坯雪,氣度高華中又隱着寂寥。阿妍見此,樂呵呵道:“爹爹,你這般氣度風華,怕是要羞煞那些自詡為芝蘭玉樹的公子哥了!”
溫衡無奈地看着她:“妍兒,連你爹都打趣,忒壞。”話雖如此,眼神卻是寵溺的。
風華絕代終會被時間熬至滴水成珠,溫衡也有年少意氣的時候,可歷盡歲月沉澱,終變成了溫潤如玉,只是,身側再無添香□□,調銀字笙。
阿妍露出了一朵可愛的笑花:“爹爹可是被我說中了心思?沒事的,在女兒面前不用害羞。”
古有老萊子綵衣娛親,她阿妍既然作為女兒,也想娛樂一下這個精明的爹爹。再者,有些積久的情緒,根本不會在乎一朝一夕的態度。
宮門外,棄車換轎,緩緩進入了宮城。進了承天門,便是一重重的瓊樓玉宇,大氣恢弘,肅穆莊嚴,既給人以壓迫,又給人以誘惑。阿妍斂目注視着前方,這就是皇宮,天底下最明亮也最黑暗的地方。
阿妍甚是低調乖巧地跟着溫衡,信步穿過重重殿宇,九曲長廊,餘光所及處金碧輝煌,流光溢彩,雕欄玉砌,繁華到了人間極致。阿妍暗嘆,真是一個華麗的籠子。
溫衡是內閣首輔,文官之首,一路上少不得有同僚們過來攀談上兩句。溫衡是個有文化的人,可以和對方從天上的月亮談到西街王二麻子家的燒餅,然後又神奇地說到嶺南的荔枝。作為一個時刻關注民生的內閣首輔之女,阿妍覺得她也應該將親民的氣質淋漓盡致發揮出來,於是斯文地站在邊上與眾人微笑見禮。
有夫人拉着她的手笑得很溫柔:“閣老家的小姐真真是個可人兒。”
“夫人謬讚。”阿妍笑得比她更溫柔。
阿妍知曉,這些顯貴們說話素來講究藝術,比方說對方來了句“月亮真圓”,其實他很可能在說“燒餅真香”或者“荔枝真甜”,現下對方這般言語顯然不是在贊她可人,而是在贊她爹的烏紗帽可人。
宮宴設在御花園前頭的白石廣場上。此際滿月初升,懸於東邊天幕,月光銀霧般灑下,與四面燈火交融,良多韻致。
盛宴羅列,滿座華冠,宮人美服如雲,皇親簪纓如織。溫衡要與人寒暄,阿妍自行前往女席尋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了。
阿妍覺得她這個位置不錯,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她猥瑣的偷窺欲。
滿座珠翠綾羅雲鬢飄香間總有那麼幾個格外出眾的。坐在正中央的女子一襲秋香色衣裙,這樣略顯老氣的顏色她卻壓的很好,反而顯現出幾分與眾不同的端麗來。一張淡白梨花面,宮樣娥眉,細長水眸,懸膽瓊鼻,眼角微微勾起,不顯媚態,卻多了一絲閨閣少有的冷凝。她端坐着,纖腰細挺,食指在面前的茶盞上打着圈,指甲在燈火下泛着珠玉般的光。
她是安國公的嫡長孫女,葉容安。現今並無王侯——景熙帝早年在一路披荊斬棘登基之時順道送了他兄弟們上了西天早登極樂,安國公府可以說是世家之首,頗得景熙帝信任,勢力植根深厚,更掌握着大啟十萬兵權。四皇子北辰煜的生母淑妃正是安國公的女兒,葉容安的姑姑。葉容安素有才名在外,再加上顯赫的家世,在權貴圈子裏很是吃香。
葉容安身邊坐着的少女要稚嫩些許。桃花小臉,粉色衣裙襯得人比花嬌,明眸皓齒,眉宇間花鈿璀璨,朱唇像是含了花蜜,潤澤無比。她握着一把團扇,正有一下沒一下擺弄着。
她是護國大將軍的女兒,耿瑤。護國大將軍手中亦有十萬兵權,他常年領兵駐紮在邊疆,獨女卻留在帝京,其中諸多意味,不言而喻。
除卻安國公和護國大將軍,三皇子北辰焌正在北方平定柔然之亂,手中亦有十萬兵。
另外,景熙帝手中,掌握着剩餘二十萬兵權。
發覺到有人在打量她,葉容安水眸流轉一道目光便掠向了阿妍這個角落。她的目光冷凝而沉寂,寡淡似九天殘月之輝,然再一看她的目光已是瑩潤而寧和,剛剛的那一瞬,彷彿只是錯覺。
也只是一眼,她便轉回了目光。
其餘的女子都是華裳繁鬢,妝容綺麗。在阿妍看來她們都像是精緻瓷瓶里插着的絹花,美則美矣,到底失去了少女本應該有的那份純然與鮮活。
這時絹花甲正掩着小口嬌聲對絹花乙說:“姐姐今日這般盛裝可是想一鳴驚人,獲得貴人青睞?姐姐這面上的香粉呀,簡直……簡直像城牆一般厚呢。”說罷,她的身子便無骨般向後一倚,咯咯嬌笑起來。
周圍的絹花們聽聞也紛紛抽出手絹掩住了檀香小口。
耿瑤丟了個果子到嘴裏,眉皺了皺,望向她們的眼中卻寫着興味。
葉容安不動聲色地飲茶,彷彿未曾感覺到周圍的不和諧。
阿妍覺得她完全不能夠理解絹花甲,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厚厚的面脂遮住了絹花乙的顏色,只看到她的丹蔻指甲在手絹上來來回回地絞着。就在她的指甲要死於壯烈之時,她突兀一笑:“那也要比有些人無論如何裝扮都是無顏之姿來的好,妹妹以為呢?”
“你!”這下輪到絹花甲氣急了,她胸脯起伏着,聲音便多了尖銳:“你周家早已走下坡路了!一無兵權二無聖眷,更沒有根基名望,與你們家聯姻根本一無所得,別說是幾位殿下,就是任何一位高門之子都不見得能看上你!”
絹花乙聞言卻無心再還口,綺麗的妝容也顯出了幾分灰敗,顯然對方說到了她的痛處。對於她們這樣的女子,可以說家族的命運已然決定了她們的命運,此時,她心中的隱痛已經超過了憤怒。
“李小姐,”葉容安這時卻抬眸看向了正因挑釁成功而洋洋自得的絹花甲,她清清淡淡開口,聲線極平,字字咬金切玉:“你失言了。”
葉容安語音剛落,絹花甲不復洋洋的面龐已經呈現出極其慘淡的白。畢竟是貴女,有些事一點她就明白,她確實是失言了。她身為一個閨閣女兒,竟說出這麼一席“有見地”的話來,只要被有心人渲染一番,她也完了。當下,她真正是宛若無骨般癱軟在座上,囁嚅着:“葉姐姐所言甚是……是我糊塗,是我失言……”
絹花們靜了片刻,然後又紛紛言笑起來,只是再無人提及剛剛的不快。粉飾-太平的事情,這裏沒有人不會。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啊。
被香粉熏的頭暈的妍姑娘邊在心中感慨,邊悄無聲息地從角落退下席來。
天子設宴,每一位臣子誥命公子千金在進宮前都接受了最為嚴密的盤查,因而現下在附近逛逛也無甚人阻止。宮燈迤邐,月色皎皎,卻明不了這始終溢着青黑色冷芒的九曲長廊。燈火輝煌處,言笑晏晏;燈火闌珊地,卻不知湮沒芳魂幾縷。
阿妍不知不覺走到了偏僻幽靜的一隅,有湖水一泊,寂靜着,橫亘着,伴着寥寥幾盞宮燈。
湖邊有石,石上坐有一人,一襲紫袍,衣襟微敞,灌着涼風,風吹起烏髮如緞。
觀其背影,好似午夜綻放於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驚心動魄的魅中透着難以言說的涼。
阿妍看了,默默轉身,走。
突然有細微的聲響掠過空氣而來,旋即她的鬢上微微一癢,淡淡的桂香襲面。
嵌入她鬢上的那朵桂花正在不勝涼風的嬌羞……
阿妍繼續默了默,然後輕盈轉身輕移蓮步對着對方輕巧行禮:“臣女見過五殿下。”
笑意真誠,毫無衰相。
北辰燁輕輕一抬手,權作免禮,動作行雲流水般的帶着慵懶。他轉過身來,給人的感覺已如向時那般風流惑人,鳳眸里魅色的流光凝在了阿妍身上,似笑非笑:“怎麼?現在不溜了?”
“您說哪裏話,臣女實恐擾貴人清凈。”阿妍繼續笑意真誠。這次北辰燁是將桂花扎到了她鬢髮上,她真心希望下一次他也不會手一滑扎到她腦殼子上。
他說:“真虛偽。”
阿妍:“……”
她低眉順目誠惶誠恐雙肩輕顫:“臣女惶恐。”瞟見她自己的影子,竟神奇地發現跟得了羊癲瘋似的甚有喜感。
可顯然北辰燁是體會不到這種喜感的,阿妍等了半天見對方沒動靜,於是掀起眼皮子抬頭小小地瞥了一眼北辰燁,冷不丁與他染上了三分笑意的眸子相對,她連忙露出一朵乖巧討喜的笑,旋即低下頭繼續誠惶誠恐。
“你呀……”良久,無奈的聲音響起,卻見北辰燁正無奈地揉着眉心。
“過來,陪我坐坐。”他拍了拍身下的石塊,動作隨意。
阿妍謹慎地掃了那石塊一眼,老實本分道:“殿下,臣女以為……”
就在這時,北辰燁單手手一抄,已是輕而易舉將她圈到了身邊,然後自然而然環住了她的腰。
阿妍的話戛然而止。
沉魅而幽涼的氣息一下子逼近。
阿妍低頭瞅落在她腰際的手,指節修長,腕骨精緻如玉。很漂亮,只是放的位置不對。
山不挪開她自移走。阿妍不動聲色地移了移位置。
對方察覺到亦是不動聲色,只是攬着她的手微微發力。結果是不自量力的妍姑娘悲催了,她極沒出息地一頭栽倒在他懷裏,彼此的腿是緊緊相貼。
他的衣襟,沒扣好。
隔着薄薄的衣衫,他的熱度,他的氣息,勢如破竹而來,撓入她的心底,像罌粟花一樣,令人迷醉,卻,危險。
而他可以感覺到屬於她的清軟和恬謐,悄無聲息地氤氳湮散,如優曇,綻放於迷離的彼岸,那些帶着幽暗的美好,卻是轉瞬即逝。
風乍起。
卻不知吹皺了何人的心湖。
“阿妍這是在投懷送抱么?”北辰燁的聲音隱着笑意在上方迤邐,勾着纏綿的尾音,似一匹華涼的絲綢從阿妍耳畔掠過。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說話。此時此刻,卻突然有了調-情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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