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桃李不言
曼妃嫣雙手緊緊揪着凌亂衣襟,失魂落魄走在街上,想起適才發生的事,眼淚便止不住流,過往行人都把目光投她身上,這樣衣飾凌亂、髮髻歪斜的美貌女子,不由叫人想入非非。
也不知是怎生走回家的,遠遠見一輛馬車停門口,她爹和二娘下了馬車,她驚慌失措躲至跟前巷子裏,跑得太急小腳磕到石頭上,忍痛躲至牆后,把眼瞧他倆相攜入府,幸好並未發現自己。
一時心中又不免酸瑟,想起自己那可憐的娘,自己還未見上一面就早早去了,丟下她一個人孤苦無依,即使父親保持公正,到底不是知疼知熱,有苦也得自己往心裏咽。
她過門不入,回頭又慢慢走上街,抬眼見所有人似乎都盯着自己指指點點,想起剛才差點就被高邈侵犯,這心裏的委屈就直往外翻,匆忙拉緊衣襟,快步找到那間自己常去的成衣店。
“梅二娘,你有沒衣服先借我一借,我身上沒帶銀兩?”她怯弱地問。
“妃兒,你這是怎麼了?”一個風韻猶存的少婦拉開她手上下打量她身上,一臉驚憂,“瞧這身上怎麼給弄成這樣,你該不會是碰到地痞流氓了吧?”
她一邊問着一邊已迅速找出衣裳,推她進裏屋,曼妃嫣換上走出,已是平家女子裝束,將舊衣裹好給梅二娘,“謝謝你,這個幫我扔了吧,我改日帶禮物過來向你道歉。”
“快別這麼說,當年經營不善,沒你拿出體己幫助,這店早不在這兒了,快別客氣。”梅二娘的話還在後頭,她已拉緊衣襟遮住頸上痕迹,快步走出永寧坊。
如此漫無目的走在長安城的街上,行人都不由朝她多看兩眼,心道是哪家姑娘竟生得之樣好看,她嚇得慌忙走開,還以為別人看出她剛被男人侵犯。
伸手進衣袖,卻摸到些碎銀,轉頭見路邊停着一輛車,便上了馬車,車夫問她去哪兒,她獃想半晌,道出三個字“曲江池”。
四月芳菲天,曲江池遊人甚多,她繞着池面走了大半,發覺腳有點酸便停下,坐在池邊一塊低石上揉揉腳,扭頭欣賞池邊風景。
見楊柳垂條,樹下有三個粉妝玉琢的女孩兒正在朝水裏的鴛鴦投食,一邊還在愉快地聊着天。
她垂下小臉,將小下巴抵在併攏的雙膝上,默默想會子心事,腦海里不由想到高邈,心中一陣酸苦,強忍下的眼淚便又沁出,眨眨眼將淚水悶回,見地上有根樹枝,隨手拾起便彎腰在地上寫字。
寫啊寫,竟寫出一個“邈”字,她獃獃看着這個字,嘆息一聲,小腳將字除去,便寫着心經希望能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可是又寫啊寫,半個“邈”字又已出現,她獃獃瞧着,手裏樹枝那個走之旁再也划不下去,眼淚一滴滴掉下,將塵土打濕。
她回身垂頭看水面,便見淚珠一滴滴自大眼中落下,落在水面上,將她映在水中的臉孔濺出波痕。
此時目光被那一雙鴛鴦吸引,見它們正在並肩游弋。
“哎,你們聽說了嗎?太子中毒了,現在還昏迷着呢。”那三個餵食的女孩子其中一人說道。
曼妃嫣心中一驚,臉上一黯,頭低得更深。
“不知還能不能醒得過來,那日去看他進城,人山人海的,我新買的裙子都被踩髒了,不過看到太子也算值了!呵,別提多威風了,要是就這麼死了,那可就可惜了。”那女孩子發出嘆惋之情,一時又笑,“我還巴巴盼着他登基,壯大後宮再生一幫龍子龍孫呢。”
“死了還有別個嘛!”另個發出異議,見其他兩人向她投出驚奇目光,她得意一笑,“還有六皇子啊!”
“哦……”那兩個相視一笑,“對嘛,他是你夢中情人嘛,我們倒是忘了,你可是他的堅定擁護者。”
“還要提那段偶遇嘛。”其中一人噌她。
“哼,我也不怕你們笑,我當真是中意他,我便是覺得六皇子才最好!”
她果真開始說起那段可供痴情少女追憶的僅有的往事,“那日我碰巧從六皇子府經過,見他趕巧從角門騎馬出來,唰地一下就過去了,別提多好看啦告訴你們!哼,穿着一身白衣,背後挎着鑲銀的弓箭,好像是去郊外打獵,後頭一眾年輕英俊的隨從跟出,但都無一人敢先行超過他,別提多風光呢,路上人可都指着他說好看。”
另兩個見她臉上流轉一片榮光,笑說:“難怪你要常往那一帶轉悠,原來是盼着再來個邂逅呀!”說完便哈哈大笑,滾作一團。
曼妃嫣看一陣池面,便緩緩起身要走,卻聽那女孩子忽又改變了口氣。
“哎,那又能怎樣,像是我們這等身家的女子,卻是連見一面都不知要在人家府外頭盤桓多久呢,這一去東海都一年多了,也不見皇帝有想將他召回的意思。”
“你呀,不知這是聖上重用他的意思嗎?你心上人得到主上垂顧,你不得高興才是。”另一個打勸。
“重用又怎樣,反正日後也是別人家的漢子!”那女孩又嘆,折着手中的柳枝,扔在地上,還踩上一腳。
第三個女孩子也跟着話風轉變了口氣,以近乎是秘聞的音調說:“是呀,我有個親戚的朋友,他便在那六皇子府當差,他們傳出來個消息,也不知真假。”說到這兒又壓低聲兒。
曼妃嫣不由重新坐下,微微側臉。
“聽說是六皇子早有鐘意的女子,你們道是誰?”她以八卦地口吻問那兩個,果然那兩個馬上挑眉異口同聲,“是誰!”
她嘻嘻笑,“傳說還是個青梅竹馬呢!”
“切,我知你說的是誰,別賣關子,這外頭早就傳得人盡皆知了,你還當是什麼大新聞吊眾伙胃口,不就是那曼相府的大小姐么,曼妃嫣!”那喜歡六皇子的女孩子朝那女孩扔了個柳葉,努嘴。
曼妃嫣回頭盯着池面中的自己,白皙的臉上血色幾乎迅速褪去,按在石上的小手止不住開始發抖。
那喜歡六皇子的女孩子不悅,“那又怎樣,她不都已經去當太子妃了么,難道她還想一人佔兩個皇子不成!別妄想了!”
“你這就是妒忌!”那兩個哈哈笑,“看她生氣起來好可愛哦。”
“哼!我才不是妒忌她,你問問這整個長安城的,自從她當上太子妃,有哪個女子不在背地裏恨她,恨不得弄死她,說盡她的壞話又算得上什麼!她不就是踩着她妹妹才上位得么?哼,連自己親生妹妹都算計,還能是個什麼好東西!還玩□□,聽說當時連一向不怎麼打探女人的皇上還專門上前問起她話呢!我看她就是個狐狸精,那話怎說來着,明騷易躲,暗賤難防!”
她惱怒地胸脯起伏,彷彿越說越氣,罵出的話也就越來越惡毒刻薄。
“哎呀,逗你玩得啦,這還真給自己惱上了呢!行啦行啦,我們不瞎說了,你也彆氣了,為個不相干的人氣傷自己可也不值。”那兩個安慰她,一人站她一邊給她胸脯順氣。
她瞪兩人一眼,見她倆笑意盈盈,也不好意思再發脾氣,紅着臉道:“哼!不理你們啦!”扭身羞憤而去。
“哎,逗你玩得啦,別這麼小氣嘛。”那兩個忙追上。
那女孩子又忍不住噗嗤一聲銀鈴般笑出,三個人便歡歡喜喜挽着手打鬧而去。
一直靜靜坐在一旁的曼妃嫣緩緩回頭,望着她們花紅柳綠的衣裙絞在一起乘着晚春的最後一點暖風歸去,融為一點亮麗的金色。
道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此刻只覺手足冰涼,身子開始不住地微微打着顫,眼角勻出一片片淚痕。
如此臨池而坐,有乞討的老嫗帶着衣衫破爛的孩童路過朝她伸手,她也獃滯地搖頭,竟一直坐到遊人散去,西山將最後一點餘暉收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