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醉(五)
覃曜做了一個夢。
夢裏雪滿長街,縈空如霧轉。孟不語步履蹣跚,十分艱難地朝她一步步走來。孟不語的胸口插着她慣用的那把孔雀長刀,她對覃曜說:“若不語沒法活着回來,興許,還有再見的機會。”
覃曜猛地睜開眼,轉眸看着房裏再熟悉不過的陳設,原來她已回了笑妄谷。覃曜用力撐起身子,因打鬥中被凌洵歌的掌力震傷的緣故,她痛得吱了口氣。
兮娘趴在一旁的梨木桌上睡得極淺,聽到動靜,她迷糊地撐開眼皮。見覃曜醒了,立即湊上前去,嚴色訓道:“阿曜,以後不許再這麼任性了!若我晚到一步,你可知道後果?”
覃曜沒有理會她的話,脫口問道:“不語呢?”隨後目光滿載急切地鎖着兮娘。兮娘的眼神有些遊離,過了片刻,才緩緩道:“她死了。”
“怎麼會?”覃曜難以置信,秋水般的眸子瞪得大大的。見兮娘神態嚴肅,覃曜壓下滿腔的怒火,強忍着身子的不適,極力讓自己淡然下來,“她怎麼死的?”
“被凌洵歌殺死。”
聽到回答,覃曜顯得異常激動:“凌洵歌不是喜歡她么?怎麼會忍心殺她?”見兮娘不答話,覃曜又用質問的語氣說:“你救得了我,又為什麼不救救她呢?”
“我去救你,你還奢望我救她。”兮娘怒目直眉,大聲訓斥。覃曜被兮娘的氣勢嚇住了,乖覺地低眉垂頭,不再多言。
兮娘輕笑一聲,道:“你說凌洵歌喜歡她?你覺得凌洵歌喜歡她么?凌洵歌那樣狂傲的性子會真心喜歡誰呢?”說這話時,兮娘滿載怒氣的眸子平添了幾分黯然,還夾雜着一些覃曜看不懂的東西。
見覃曜如木雞般獃獃望着她,兮娘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與平日裏溫和的她反差甚大。
兮娘極保鎮靜,於床沿坐下,語重心長地說:“阿曜,敢情你我在覆光城初遇時,我勸你的那番話,你根本沒有聽進去。仍是像當年一樣的魯莽,明知孤身前往不敵對方,卻執意要去。你到底有沒有考慮過後果,難道你的這條命,在你看來就這麼不重要嗎?”
聽兮娘這般說,覃曜驀然想起覃疏,急道:“阿疏呢?”
兮娘見覃曜不直面她的話,十分氣惱,她撇過頭去,說:“昨夜我將你從覆光城帶出來的時候,路過半步多,看到他和一個老頭兒往冥界的方向去了。”
覃曜挑眉,不解道:“冥界?”
“你衝破系魂罩費了太多真氣,先好生養着,其他的事暫且不要多想。”不再多言,兮娘徑直踏出了房門。
覃曜揉了揉眉心,爾後緩緩起身坐到小梨木凳上,倒了一杯茶,她這才感覺到身上的傷在隱隱作痛。
此時的覃疏正在趕回笑妄谷的路上,他面上苦怒交織,雙眸不見生氣。他的腳尖點過樹木枝頭,踏過的枝椏葉子在他身後颯颯作響。
昨夜,覃疏在諸相客棧里醒來,望着空蕩蕩的素雅床幔,一時間思緒萬千。難道覃曜丟下他獨自去了覆光城?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想破了腦袋,卻想不出任何一種可能。
爾後覃疏來到客棧的大堂,他瞧到老闆娘正不耐煩地催促着一個老頭兒:“起來,起來,你上次欠的酒錢還沒還呢!”
衣裳破舊的老頭兒,喝完破葫蘆里的最後一口酒,眯眼笑道:“又沒說不給。下次,下次一定給。”
老闆娘將手頭的抹布甩在老頭兒的眼皮子底下,示威道:“我說你啊,是去覆光城賭錢又輸了吧?今日要是不給,別想踏出這個門!”
覃疏無心多看,徑直往外行去。這時,卻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臂。覃疏回眸,拽住他的正是那老頭兒。
老頭兒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盯着覃疏的臉盯了好一陣兒,再左右打量一番。他滿面的褶子像極了一朵老雛菊,只聽他喚他:“阿玦。”似乎是不肯定的,他再次詢問:“是你么?阿玦!”
覃疏同時也細細打量着眼前這老頭兒,聽他這般喚他,長藤山的舊事全然湧上心頭。覃疏從未想過還能再次與他重逢,眼前這個老頭兒正是他的二叔,伏暮淮。
覃疏眉梢一挑,試着喚他:“二叔?”
伏暮淮欣喜若狂:“阿玦,真的是你!沒想到你還活着,太好,實在是太好了!”
覃疏卻並無喜悅之情,甩掉伏暮淮拽着他的手,冷不丁兒地責怪道:“你當年跑得可真利索。”
“什麼跑得真利索?”伏暮淮不解,一臉無辜相。
覃疏便將當年他所看到的,所經歷的一一與他講了。覃疏還提到覃曜,說當年是她救了他,並將他帶回了笑妄谷。
伏暮淮說,他未曾和凌洵歌賭過錢,更不可能與他結過什麼梁子。覃曜施法布出的景象里,他倉皇而逃這等兒事也從未有過,他是決不會當縮頭烏龜的。
伏暮淮說,當年他賭錢后回長藤山時,只見一片被火焚過的灰燼,並不知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壁虎家族不復存在了。
伏暮淮思量着覃曜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般誣賴自己?隨即,他一拍大腿,認定覃曜別有所圖。
爾後,伏暮淮又同覃疏說,其實覃疏本並非壁虎家族之人,是他的壁虎爹爹從山間撿回來的棄嬰。
覃疏不信,認為伏暮淮在騙他。伏暮淮不由大急:“你說,我騙你,能撈着什麼好處?”
伏暮淮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假,決定帶覃疏去冥界調查他的身世。伏暮淮常年出入半步多,與冥界的判官也有幾分交情,是以,他想請判官查閱生死簿。
判官忙得緊,才沒空搭理他們。他們在冥界等了足足五個時辰,判官才優哉游哉地幫他們翻起了生死簿。爾後判官對覃疏說:“你是前任妖尊凌宿與妖后應雀所生。”
判官此話一出,覃疏氣息一窒,腦中一個霹靂!
前任妖尊凌宿,是凌洵歌的生父,而凌宿和應雀在八百年前已經歸去,所以才有了凌洵歌繼位之事。
覃疏不信,一把搶過判官手中的生死簿,上頭的金燦燦的字眼刺痛了他的心。
他竟是凌洵歌的親生弟弟!
那覃曜知道嗎?她知道他是凌洵歌的弟弟嗎?如果她知道,那這些年來……
長藤山下攜劍而來的墨竹笠女子,為了護他周全殺掉了欲欺他的三隻壁虎。
長藤山的滅族妖火,覃曜在最合適的時機衝進山洞救下了奄奄一息的他。
瀘城裏,覃曜一心讓他學會殺人,成為一名殺手,成為她手中最凌厲的刀。
鹿吳山外,覃曜突如其來的冷冽相對,如今想來卻是帶着恨意的目光。
韻水城裏,聽嫻想取得是他的心臟,吃了他的心,聽嫻便可以不再吸取世人的精魄續顏。以及,他傷口的自愈能力一向比其他妖魔快。這些都只是因為他是妖界皇族,凌家的子嗣。
覃曜對他的心意從不正面回應,而她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昭示着他只是她的一把刀?一個意圖讓他親手殺了他哥的復仇工具?
若真當如此,那覃曜又為何,要把他留在半步多呢?
去笑妄谷必經的這片林子,覃疏不記得他走過多少次,這一次卻顯得無比漫長。他從未如此急切想要回到笑妄谷,他想要聽覃曜一字一句地否認。
此時的他腦子很亂,心頭如弦重壓,難受得緊。他想着,若覃曜否認,他定會什麼都不顧,選擇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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