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新生許多慧
一九八八年深秋,一個星期天的夜晚,寒風嗖嗖地將北方這座城市的街道掃得冷冷清清,多多將夾克衫的領子拉得高高的,瑟瑟縮縮地站在車站等最後一班開往學校的巴士。開學快兩個月了,作為大一新生,她並沒有感受到大學生活的多姿多彩,反而覺得很寂寞,所以一到星期五下午,她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跑,這是目前唯一讓她欣慰的--就讀本市大學,不必背井離鄉。雖然學校要求住校,但周末她可以回家,在自己的房間裏一個人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地看書、睡覺。學校宿舍不足20平方米卻擺放了4架雙層床,住了8個人,行李、洗臉盆、熱水壺、飯盒水杯、書籍雜誌、晾曬的衣服、鞋子、各種球、各種雜物擁擠在一起,多多每次進宿舍就覺得悶,胸口很堵。好在她住的是上鋪,掛上蚊帳後有了種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感,所以多多在宿舍里大多時間是躲在蚊帳里看書。結束噩夢般的高三學習生活,終於可以盡情地看“雜書”了,大學圖書館是她開學以來去得最頻繁的地方,各種小說讓她沉迷,甚至常常廢寢忘食地沉浸在小說的虛幻世界,心情、情緒隨着書中主人公的命運變化起伏着,這令她反而和現實生活中的室友們的感情不咸不淡。八個室友,只有四個是本系同學,另外四個則來自比她們高一年級英語系的,多多本來在與人交往方面就是慢熱型,而現在的室友似乎沒有和她相投的。高中時代結交的蜜友大都跑到外地上學了,唯一的聯繫就是寫信,但寄信的過程太漫長,一封回信起碼要等10天,遠水解不了近渴的感覺讓多多很寂寞,然而每天下午到學校門口的傳達室看信仍然是她的最大期待。
巴士飛快地開到了終點站,多多背着重重的背包,裏面全是媽媽裝的愛心食物:水果、罐頭、點心,這些可是當時很奢侈的食品呢。她抬頭看着前面燈火通明的教學大樓,輕輕地嘆了口氣,漫長的一周又開始了。她走進校門,先來到傳達室看信,中文系88級的信箱裏躺着幾封信,她拿起來一一查看,翻到最後一封,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許多慧收,寄信地址是本市陸軍學院。陸軍學院?多多很疑惑,自己好像不認識什麼人在陸軍學院,同學中有考入這個學院的?多多曾經就讀的高中是本市一所重點高中,只有一個文科班,班裏的正式生、插讀生、借讀生加在一起有68個,課桌都擺到了講台旁。多多個子高,坐在最後一排,和班裏前排的同學很少說話,蜜友就是坐在鄰近的那幾個。高考後她沒再回學校,錄取通知書是寄到爸爸工作單位的,所以大多數的同學互相併不了解彼此的大學去向。
多多拿着信急匆匆回到宿舍,室友們都回來了,張雯、李嘉儀正坐在床邊聊天,看到多多進門,就喊她:“許多慧,特大新聞啊!”多多看着她們一臉興奮的樣子,也不好意思掃她們的興,就坐到她們身邊。
張雯是海島人,鄉音很重,膚色很白皙,一雙眼睛很漂亮,只是身上有種來自小地方的俗氣。“多慧,你沒參加周末的舞會,錯過了精彩的場面啊!所以拜託你別那麼清高,多參加學校活動吧。”張雯的俗氣也顯露在她的口氣中。
李嘉儀在一旁微笑着,眯着細長的丹鳳眼,她也是來自本市,雖然是同鄉,但多多和她親近不起來,也可能是李嘉儀有點讓人琢磨不透。多多曾在學校門口見過李嘉儀的父親,高大健碩,穿着不太合體的黑西服,相貌有點凶,看起來像電影裏的黑社會老大,他開着一輛龐大的黑色奔馳吉普車,是本市不多見的高檔車,這車也讓多多和李嘉儀有了距離感。
“什麼精彩場面讓你這麼興奮?”多多有點揶揄。
“班長和吳月談戀愛了,在舞池裏兩個人跳着貼面舞啊,眾目睽睽下,一點都不避諱。”張雯口氣里透着嫉妒。多多不禁失笑,班裏個子最高的和個子最矮的人跳貼面舞,這場面是夠有景觀了。
李嘉儀接過話:“班長是咱們系的風流人物啊,這消息得讓多少女生魂斷今宵啊。”
“主要是我們中文系的男生太少了,特別是缺少高大帥的。”曲彤彤端着洗臉盆走了過來,剛洗過的臉光潔水嫩,這個濱城美女看起來光彩照人。多多看着她,心裏想,班長的眼光不行啊,竟然不理會曲美女時常送去的秋波呢。可是,多多從來不是願意背後八卦的人,這種場合她只會笑,很少發言。睡覺的預備鈴響起了,多多起身去洗漱間,留下幾個女生繼續八卦。
多多上了床,鑽進冰涼的被窩,宿舍的燈一下子熄滅了。也不知道學校是為了省電,還是為了保證學生們健康,宿舍平時每晚10點準時統一斷電熄燈,只有周五和周六才延遲到11點熄燈。多多拿出枕頭下的手電筒,在被窩裏點亮,將那封莫名其妙的信打開。先看落款,羅立正,誰?名字眼熟,但多多一時想不起這個人。於是開始看信:
許多慧,你好!
我從高老師那裏得知你考進了城市大學的中文系,祝賀你啊!你一直是我們班的佼佼者,作文總當範文,能考取自己喜歡的專業,一定很高興吧。高老師讓我轉告你,如果有時間就回學校看看。
我現在陸軍學院上學,你知道陸軍學院在哪嗎?在大李村,離市內挺遠,要換3輛公交,坐3個多小時,很偏僻,周圍只有一片樹林和一條河,所以我們同學取笑我每次回家都是進城。
如果有時間就給我寫信,老同學常常聯繫吧。
敬禮!
羅立正
1988年11月17日
看日期是上個星期發出的,可見陸軍學院的確很遠啊,一封本市的信竟郵寄了一個星期啊。
多多收起信,關了手電筒,一個厚厚的寬大的後背身影在黑暗中漸漸清晰起來。想起來了,羅立正坐在她左前面那排,個子很高,胖嘟嘟的臉上有一雙閃亮的小眼睛,少言寡語,但總是笑眯眯,學習成績在班級排名是下游的。雖然多多和他的座位鄰近,但他們之間很少說話,羅立正不是她喜歡的那種帥氣男生,而且多多那時有點驕傲,有點清高,在學校是小有名氣的話題人物。名氣來自她的文學才能,她的作文總是貼在學校板報上,語文課上老師也經常讓她朗讀她的作文,高三時還獲得了全國作文大賽的第三名。教語文的高老師評價她能落筆生花,在填寫高考志願前,還專門找了多多的爸爸,提出了讓多多讀中文專業的建議,結果爸爸被老師的誠懇打動,給多多報考了中文系。第一志願北大沒有考上,就進了本市這所高老師的母校。但多多的理想並不是從事寫作之類的職業,她覺得作家是很悶的職業,是坐在家裏閉門造軍的。她的性格雖然慢熱,但活潑起來激情四射,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上課時她喜歡和周圍同學遞小紙條聊天,自習課就放開膽子和蜜友嘻嘻哈哈。她的主意多,話題多,吸引周圍不少同學參與她的談話派對,這讓班主任很頭疼,採取了很多招數來治理:當面警告,罰站,向家長投訴,但屢教不改。所以在班裏一些成績很優秀的,老師跟屁蟲的同學眼裏,多多是絕對的反叛生。
多多的名氣還來自她的樣貌,她不是那種很艷麗的都市美女,她的出眾源於她的氣質,很飄逸,文藝范,有點與眾不同,加上她的一雙眼睛總是含情脈脈,那張愛說話的嘴像花瓣一樣,有點性感,所以她很吸引學校里那些情竇初開的少男們。多多從高一開始就收到情書了,有的是當面遞交,有的是放在她的抽屜里,也有通過蜜友轉交的,還有寄到學校的。大膽一點的男生在學校門口等着她,當面表白。多多覺得很好玩,很好笑,有時會把情書拿出來讓蜜友們取笑,甚至有一次讓蜜友轉告理科班一個追求她的男生:“長成劉德華那樣再來找我吧。”所以這個傲氣的多多讓很多人又愛又恨。當多多真的戀愛了,她就成了很多人眼裏的墮落分子,班主任重點教育的早戀典型,而那段維持了3個月的初戀隨着高考到來而被埋葬。
多多在床上輕輕地輾轉反側,回想着高中時代的種種,她有點失眠了。第二天,她頂着沉重的頭走進教室,找個角落把頭埋起來,想用睡覺來打發這節枯燥的文學修辭課。可是,閉着眼,心裏則不停地打鼓,好像有什麼事忘記沒做似的,她抬起頭,看着窗外藍得純凈的天,她決定給羅立正回信。
她在筆記本上開始寫信,這是她第一次給男生寫信,但她沒有意識到這點,好像沒把羅立正當成男生,好像在給自己寫信,也好像在給一個閨蜜寫信。洋洋洒洒,她寫了整整一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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