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回府
返回京城時一路浩浩蕩蕩,隨行侍者上百餘人,場面十分浩大,每到一地便有當地官員迫不及待地忙着接駕。原本幾日的行程,足足走了半月之久。與來時相比,文郡的返程顯然要舒適許多,每日的衣食住行都有專人侍候好,她只需要做出端莊的姿態,與劉崇譽一起出席皇家宴就行了。整個行程唯一感到折磨的無疑是忠明會的人,緩慢的行程等於是昭告天下他們被一舉擒獲,對於尚存的同伴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偶爾也會有同伴試圖劫獄,然一路守衛森嚴,往往文郡只聽到前面勒馬的騷亂聲,再一打聽,便已歸於太平了。
回到京城以後,所有人都以為忠明會一干餘孽必死無疑,令人意外的是皇帝並無此打算。他下旨為當年的應氏一案正了名,對餘黨採取了招安政策——旦凡願意歸順朝廷的皆不再追究過往。這個決定在朝廷中掀起了軒然大波,許多人強烈反對,然皇帝是堅決的,而他早先安插在忠明會中的探子也取得了明顯的效果。許多忠明會成員原先皆是憋一口冤屈之氣奮戰至此的,然現在應氏沉冤得雪,似乎沒有了繼續仇恨的理由。在探子的勸服下,不少人已經表意歸順。一時間忠明會四崩五裂。
當然也是有一些堅持到底的,如明肅,他對於同伴們的叛變絕望多過於憤怒。當文郡再次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她正在林府里的池塘邊上坐着、悠閑地戲魚。“他死了?”少女握魚食的手輕輕一抖。
“聽說在大牢裏自盡了。”林樺說道,“他們說得極可怕,說明老爺子為醒眾人、臨死前在牢房牆上寫了一首血詩。”她回憶了一下,“具體記不得了,反正很是唬人。”
“聽說那應天揚若非反賊,必定是個英雄人物,然他一直沒甚麼動靜,想必也不如傳說中那樣勇武。明老爺子死後,忠明會便沒了主心骨,很多人索性歸順了朝廷。”她說著跳了起來,叫道,“劉管家怎麼過來了?”
文郡抬頭一看,見一四十上下的男子向她小步跑來,手裏握着一封信。他將信交到小姐手上,氣喘道:“門口有個人讓我把信交給小姐。”
林樺“啐”了一口,“管家也糊塗了么?那種街頭混混你也來煩擾小姐?”
文郡將信抽出,才見一字,臉色大變。她手微微發抖,遲疑了一下,問道:“那人現在何處?”
管家答道:“應該還在門口。要不要小的派人去遣……”他話還沒說完,文郡已經飛奔出去。
門外徘徊着一人,其面色憂鬱,髮絲凌亂,若非相貌俊朗定叫人以為是街邊混混了。他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見到來人,嘴角一勾,勉強笑了。
文郡腳步遲疑,慢慢靠近。眼前的應天揚與她前幾日所見相比,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他面色暗黃,似乎極其疲憊,眼中有血絲,眼底有一團青黑色,想必幾日未曾睡過好覺了。她靜靜走到他身旁,定住,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以為你不會來見我了。”應天揚苦笑,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
文郡嘆了口氣,道:“你現在作何打算?”
“你都聽說了?”男子苦笑,說完猛地咳嗽起來。
她點了點頭,不知如何安慰對方。應天揚笑起來,“你無需用這種眼神看我。我……”他又咳嗽起來,笑道,“我咎由自取,無需你憐憫。”
“那日風大,我不得不,加重力道。”他咳嗽止住,定定地看着文郡,眼睛裏有一抹悲哀之色,“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傷害你。”
文郡想起那隻入木三分的箭,笑道:“事情已過,你無需介懷。”
男子一愣,而後大笑起來,笑聲里是無盡的蒼涼與無奈。
“我今日過來,是來恭喜娘娘的。”他笑道,眼睛裏有一抹嘲諷之色。
文郡轉過頭去,不再理會他。“你走罷,我與你無需再見面了。”她說完,又飛快地跑回府里,不管身後人的呼喚。
離她進宮還有一個月時間,文郡這段時間只需待在林府里。林母喜出望外,早把張遷李越、三品二品拋到腦後,整日大張旗鼓地購置新的布料用具,逢人就提女兒被欽點入宮的消息。宮裏派出一名禮儀訓導的嬤嬤往在林府,每日教予她宮中行止的規矩。之前她胡來的事情家裏並無人過問,想必宮裏是打過招呼的,因此自她回府以來沒有受到任何訓斥。
她性子沉靜了許多,不像當初那樣瘋玩了,丫頭們先是驚訝,久了也便習慣了。她再回想起整件事,竟像個局外人一樣清明。一開始莫名地愛上應天揚,只是她元身的執念,現在執念已經消除,她對應天揚也再無感情。
她如此一想,心寬不少。每日她上完課回到閨房裏歇息,不出意外都會看見一抹黑色的身影照舊深沉地立窗凝望。自她回府後,就發現跨雲獅早已等在那裏,府里人只道是一隻野貓,本欲將它趕走,然它幾度又自己回來。下人覺得靈異,道是此貓有靈性,便不再趕它走了。跨雲獅每日晚上與文郡單獨相處時,才會說上一言半語,無非也就是撒撒嬌而已,文郡不予理會。
“妹妹,你那隻貓可是只神獸?”有一日她去書房,上完課後正欲離開,正巧碰見林少湛進來,他遲疑了一下,終於小心翼翼地問出口來。
文郡大吃一驚,關於跨雲獅的來歷她是從來不亂說的,不知哥哥如何知道。林少湛見她驚訝,便答道:“有日我去你房裏取書,翻找了一會兒,突然聽見床上有聲音說‘你個傻子,我主人如何有閑錢讓你來盜?’”
“我嚇了一跳,以為房裏有人,然而看了一下沒有人。我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那聲音又響起來了‘這裏倒是個大戶人家,你不妨去帳房試試運氣。’這次我聽得真切,差點嚇癱在地……”
他說到這裏文郡已經掩嘴笑了起來,她拍拍他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說了,然後起身去檢查了一下門窗,確定外邊無人,這才回來坐下,低聲說道:“你說得不錯,那傢伙確實有些來歷。我最初見它,與你情形大致相同,也被它嚇了一跳。”
她接着把跨雲獅的來歷全盤托出,林少湛聽得發愣,半張着嘴許久說不出話來。最後嘆氣道:“我只在說書人那裏聽說過神獸,沒想到真的存在,也不知對於我家來說,是福是禍?”他說完又嘆了一口氣。
文郡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一個聲音在門口響起:“自然是你們的榮幸啦。”他們循聲望去,果不其然看見一隻黑貓立於門口,優雅緩慢地踱進門來。文郡急得跳起來,連忙跑過去關了門,然後才罵道:“你真是越來越不小心了,一點防範心都沒有。這樣大搖大擺,萬一叫人看見,把你當妖物燒死可好?”
這下林少湛先笑了,“妹妹多慮,人們對神獸敬仰還來不及呢,如何會燒死它?”黑貓跳上桌子,與林少湛平視,“喵嗚”了一聲。
“我看大多是葉公好龍,真要見了它這副模樣,如何不會被嚇死?”文郡正要繼續說下去,聽見門外有人走來,連忙掩了跨雲獅,正襟危坐於桌子旁。林少湛掩嘴而笑。
來人正是林樺,她先敲了門,聽見文郡的回應后說:“宮裏來人了,老爺讓小姐去前廳一趟。”
這幾日宮裏來的人倒是不少,文郡瞪了一眼跨雲獅,然後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就出去了。她還沒有走到前廳,就聽見一聲熟悉的馬嘶聲,心內激動,加快了腳步。果不其然,前廳里除了林父和公公以外,還來了七八個人,他們合力將一匹形狀奇怪、通體血紅的馬收伏住。那匹馬被摁壓在地上,大大的鼻翼劇烈地扇動着,喘着粗氣。它正掙扎着,突然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看到了文郡,長長的睫毛快速閃動了一下,眼裏的憤怒消減了不少,口裏發出一聲奇怪的聲響,掙扎得更加猛烈些,似乎要站起來。這匹馬正是文郡先前收伏的萬里飄紅。
“林小姐,皇上說此馬野性難馴,留在哪裏都是個禍害,不如帶回林府去。”坐着飲茶的公公見文郡來了,急忙起身,恭敬地說道。
文郡心裏極歡樂,她揮手遣開人群,徑直走到萬里飄紅面前。所有人慶幸不已,跳出那禍害幾步外,警惕地看着。只見一貫彪悍的萬里飄紅掙扎着從地面上站起來,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攻擊身旁的人,而是發出一個奇怪的聲音,腳步不穩地繞着文郡轉了幾圈,把它大大的腦袋搭在了文郡肩上,輕輕地磨蹭。
文郡心裏是滿滿的快樂。她伸手撫摸萬里飄紅頸部的毛髮,幾日的惆悵都化為煙雲,不管她經歷了怎樣的變故和背叛,至少這個世上,有一隻簡單而粗魯的動物,漆黑的眼睛裏只認得她一個人。
公公見萬里飄紅認了主,心裏開心,與林老爺說了些客氣話便離開了。文郡把萬里飄紅安頓在馬廄里,其他馬匹騷動了一天,終於接受了這個奇怪的新夥伴。
萬里飄紅回來后,文郡覺得日子歡樂了不少,她每日除了上課,也時騎着小紅出去跑跑。有一次她無竟之中轉到了當初賽馬的淙湖去了,她看着早已融化的湖面,想到阿古達木此刻已經回到了真正的自由的草原上了,心裏莫名的傷感。
這樣的日子轉眼就過去了十天,唯一讓她有些煩心的無疑是跨雲獅了。黑貓原先與文郡蹭床睡,時常攪得文郡沒法好睡,這日她終於怒了,將其趕下床,安排它去睡抽屜。跨雲獅不高興地跳走了,過了一會兒又面目悲哀地回來了。
“抽屜有問題,沒法睡。”它不太高興。
“太小了?”文郡睡夢中迷迷糊糊地應道,“明日我找人重做一個。”她說完翻身欲睡,結果黑貓一躍跳到她肩膀上,蹲坐了下來。
“不小,”黑貓冷冷說道,它拉長了尾音。“無,限,大。”
文郡被它攪得煩了,索性起床,走過去,一拉抽屜,終於知道黑貓說的“無限大”是什麼意思了——這個抽屜沒有底。她一拉開,就看見地面了。
“喵嗚——”黑貓端坐在床上,無辜地叫了一聲。
那日清早,林少湛還在睡夢,就聽見門“砰”的一聲被打開,他受了驚嚇,連忙坐起,還未睜開眼睛,就聽見一句“大哥,神□□給你啦。”他揉揉眼,終於得以視物,發現說話的人早已離開,只留一隻黑貓,正襟危坐在他臉前,它張了張毛茸茸的唇瓣,無辜地“喵嗚”了一聲。
只消一夜,林少湛對神獸的敬仰立刻消失無蹤。他果斷地把那隻黑乎乎的神獸,扔到馬廄去了。因此無辜的萬里飄紅,那日清晨第一道曙光照來,它黑黑的大眼睛裏,就看見一隻黑貓,端坐在它眼前,“喵嗚”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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