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傷逝

第十四章 傷逝

俗話道:小孩小孩你別哭,過了臘八就殺豬;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

臘月二十九這一天,九叔公派人給高珩父子送點年貨略表心意,回來時卻接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高珩病歿了。

雖然這個身體殘障的教書先生一向與人為善,但露面的時候實在不多,村人對他病逝的消息雖難免傷感,但卻還不至於影響到過年,只是想到阮祠微都不免哀嘆一番,可憐的孩子!才十五六歲便父母雙亡,以後的路怕是更加艱難。

蘇蓮房和張仿在聽到噩耗的第一時間便趕到阮祠微居住的小院,兩人進門第一眼看到的是身披麻衣的阮祠微正面色平靜地為躺在竹床上的高珩凈身,為父親凈身用的軟布是從他自己最喜歡的一件棉袍上裁下來的,他動作輕柔,神情專註,每一寸皮膚都擦拭地極為仔細,對兩人的到來渾不在意。

他們不忍出聲打斷,默默注視着他為父親凈身、梳發、穿斂服,哪怕有一根頭髮翹起或是一個衣角褶皺,都要萬分用心地將之梳好抹平,如此細緻專註,與他平時大大咧咧的樣子對比鮮明。做完這一切,他們聽到阮祠微輕輕嘆了一口氣,接着轉過頭開口道:“你們兩個愣在那兒幹嘛?還不快進來,杵在門口吹冷風凍壞了我還得負責。”

這句話聽起來有絲故作輕鬆的意味,兩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讀出一抹擔憂。

“祠微你……”

“阮兄弟……”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張仿兄先說。”

“不不,還是蘇兄弟先說吧。”

“蓮房所言之事並不着急,還是張仿兄先說吧。”

“在下要說的也沒那麼要緊,蘇兄弟先請……”

阮祠微看着兩人在面前你來我往推來讓去,終於忍不住:“你們倆都給我停!到底誰先說?你!”說完一指張仿。

“我、我……”張仿突然被點名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等了半天只聽到他“我、我”個不停,阮祠微將食指一轉。

“你說!”

蘇蓮房被阮祠微一指心中頓時緊張起來竟也成了個鋸嘴葫蘆。

難得看到這兩個一向自詡不凡的驕傲少年此時變得如此狼狽,阮祠微哪裏不明白他們的心意,不禁生出幾分感動,心情稍稍暢快了些許。

“祠微,我在來的路上看到九叔公正安排人給令尊送棺木……大概一會兒就到了。”蘇蓮房小心翼翼地道。

“嗯,等九叔公到了我會好好謝謝他。”

“……阮兄弟,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說這樣的話雖然無用,但還是希望你能節哀順變。”

“多謝二位的關心,實不相瞞,阿爹這種情況祠微早有準備,我們父子都已心照不宣,不過是早一日晚一日的問題罷了。”

阮祠微這樣講不無道理,畢竟他父親的身體大家有目共睹……只是這父子兩人將生死看待地如此通透,敬佩之餘,讓人不免略有悲憫。

靜默了片刻,張仿突然說道:“阮兄弟如若不嫌,可以住到我家。”

蘇蓮房彷彿被提醒了一般,眸光一閃,正欲張口卻又想到了什麼,最終還是沉默無語。

“多謝張大哥好意,只是祠微還是習慣住在這裏,我準備將家父葬在屋后小竹林之中,家父生平最喜竹性高潔,這座院子對祠微來講意義重大。”

對於這樣的理由,張仿不好再繼續堅持。

少頃,院外傳來陣陣人聲,原來是九叔公帶人將棺木送來了。

黑色的棺木漆面光滑,材質厚重,往地面上一放頓時發出一記沉緩的扣地之聲,哪怕是外行人也能看出,這絕對是一副極好的棺木。

阮祠微見狀也不多說,直接“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沖九叔公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剛才還對蘇、張兩人一臉平靜輕鬆的少年,此刻卻哽咽着流下淚水:“九叔公……九叔公……微兒代家父謝謝您……”

九叔公一張溝壑縱橫的老臉滿是疼惜,急忙丟下拐杖弓腰將阮祠微扶起,輕輕拉到懷中撫着他窄瘦的肩膀:“伢仔莫哭……伢仔莫哭……”

一老一小擁在一起哀聲痛哭,旁邊黑棺冰冷肅穆巋然靜置……堂屋內,高珩靜靜躺在竹床上,容色泰然。北風嗚咽,竹林蕭蕭,眾人心中哀戚不已。

蘇蓮房忽覺面上一涼,手指一摸,一點水痕分散。

“雪……”他微微訝異。

“什麼?”其餘人聽到他低聲呢喃,紛紛抬頭向天空望去,只見陰沉的天空覆壓大地,強風凌厲卷席着一團團白絮傾灑人間,不禁伸出手接住幾片那冰涼晶瑩的白絮,轉眼在手心消融不見。

這就是傳說中的雪么?在氣候溫暖的南疆,今日的這場雪究竟因何而下,又到底為誰而落呢?

飛雪揚揚,天地靜默,唯聞人聲哀涕,遠方一片白霧蒼茫,那擰在眾人心頭的疑問也逐漸消弭於這片凄婉之中。

……

九叔公年紀大了,受不住屋外風吹雪飄,安撫好阮祠微后便先用羅盤在竹林中選了一處風水好穴,又安排了幾個後生抓緊時間挖掘,阮祠微痛哭宣洩過後情緒已恢復平定,下鏟有力,虎虎生風,很快一個三尺見深的墓穴便已挖好。

苗堡村殯葬風俗病死之人需在夜間裝棺入土,一更天時,幾個抬棺人在阮祠微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將高珩遺體緩緩放入棺內,伴隨着一聲雄渾有力的“升官發財咯——”,厚重的棺蓋沉沉落下,四個年輕力壯的後生一齊發力,將黑棺穩穩抬起。

“伢仔,入葬的木碑刻好了嗎?”九叔公問道。

“刻好了。”阮祠微從房間內取出一塊半人高的木牌,正中工工整整刻着六個字:顯考阮珩之墓,右側為生卒年月,左下側書:長子阮祠微元丘昌晟熙和三十一年臘月二十九立。病卒及立碑年月筆跡較輕,明顯是入夜前剛刻的。

蘇蓮房眼光從木碑掃過,在生卒年月上略微一停,隨即又飛快落到“阮珩”二字上,神情略有所思。

九叔公點點頭,抬手向抬棺幾人示意,眾人跟在棺材後來至挖好的墓穴前,待木棺放下,便開始埋土,大約小半個時辰墳土已堆至三尺。墓碑立好后,眾人放下銅鍬,一人捧了一把新土,阮祠微第一個添上,九叔公隨後,蘇蓮房沒有猶豫,添上第三捧,張仿見狀也急忙上前兩步將土放下。

青煙裊裊,三香並立,阮祠微跪伏於墓前,長睫濡濕,口中喃喃,叩首再三。

做好這一切后,夜色逐漸開始轉濃,氣溫愈來愈低,九叔公被家人幾次催促,加之一把老骨頭實在禁不住風雪夾擊,無奈之下只好被幾個一同前來的年輕人攙扶着離開了。臨行前,九叔公又細細對阮祠微交代了一番墓葬忌諱事項,見他認真記下后這才放下心離去。阮祠微目送九叔公佝僂的身軀漸漸消失於夜色之中,回過頭來,卻見蘇蓮房與張仿竟還未離去。

“你們也回家罷,天色已晚,身上穿得這麼單薄怕是真的要凍壞了。”阮祠微擔心道,自哭過一陣后,那處心傷也開始慢慢癒合。

蘇蓮房兩人因剛一得到消息便急忙趕來,匆忙間來不及多加衣物,此時凍得面色發青,嘴唇蒼白,手指僵硬,卻一直在強忍着,阮祠微雖性格疏狂,但心思卻也細膩,眼下實在不好再讓他們陪同。

“無妨。”兩道聲音又同時響起,

蘇蓮房與張仿兩人再次對視一眼,這次從對方眼中讀出的卻是略略放心。

阮祠微不再強打笑臉用正常語氣說話即是表明心情已漸漸回復,他們也終於能放下擔憂,但此時卻無人想要離開。

又待了片刻,張仿家人來尋,想到明天就是大年三十,身為家中嫡子不與家人在一起確實難為,與阮祠微知會一聲后只好隨親人歸去。

原地只剩下阮祠微與蘇蓮房兩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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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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