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過去的人與未來的風(4)

第十一章 過去的人與未來的風(4)

(七)

對於楓橋來說,一件事做不到很少見,如果真的出現了,那就付出十倍百倍的心力去做就好了。這個簡單的法則讓他從小長大都過得順風順水,優秀、泯然眾人,更難得是比起一般有些小聰明的男生,身上有一股韌勁,受到無數讚譽的同時,也長成對他人的目光不屑一顧的性格。

小小的意外發生在八年前,他變得古怪又笨拙,裝模又作樣,在那個女生的眼睛前,明明想笑卻要板著臉,明明想發脾氣又說服自己平靜下來,前面的狀況很常出現,後面的大概是在她問他喜不喜歡另一個女生的時候出現。男生想不通,也知道這不是能在課本和書里能找到答案的題目,於是把問題一天天埋在心裏,仍然過着看似平靜的生活。

比如在看到鄰座女生畫畫時,不咸不淡地問一句:“你在畫什麼?”

“美女。”

男生覺得自己聽錯了,又確認了一遍:“什麼?”

“美女。”

楓橋覺得交流不通,直接湊過去看,原來是唐代的仕女圖,“什麼美女啊,唐朝人跟現代人不一樣的,喜歡的類型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葉泊停下了鉛筆,專註聽他說。

楓橋心裏有些冒泡,還是裝着正經:“古代人吃不飽穿不暖,把脂肪當銀票,覺得胖的女人才是美的。比如楊玉環,你知道楊玉環嗎?有個成語叫‘環肥燕瘦’,說的就是她和趙飛燕。”

“脂肪是什麼?”

“……就是肥肉。”

“哦,趙飛燕我知道。”

楓橋撇嘴:“你連脂肪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家裏的書裏面沒有。”

楓橋來了興趣:“你家裏有什麼書?”

“我媽媽原來當過小學老師,所以家裏有很多童話,希臘神話也有,可媽媽不讓我看,說要等我大一點。”葉泊迷惑地眨着眼睛,“我爸爸是教物理的,他的書我都看不懂,不過他很喜歡詩,從葉芝到李白他都看,也經常會跟我講一些故事,我就是這麼知道趙飛燕的,你是怎麼知道‘脂肪’這種詞的?”

“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啊,我每天晚上睡覺前讀一小節。”

“讀完了嗎?”

“沒有啊,可厚了。這麼高。”楓橋拿兩隻手比出一個距離,不經意又流露出男孩子的稚氣,葉泊看着他的動作笑,他頓時覺得自己傻死了,連忙放下來。

“你說,等到畢業,你會看完那本書嗎?”

楓橋計算了一下,覺得自己可以加快閱讀速度,於是信誓旦旦地點頭:“嗯,可以。”

“那你借我看好不好?我一定馬上看完馬上還你!”

“為什麼不自己買啊?”

男生脫口而出,很快後悔了,因為她看見女生原本亮晶晶的眼睛瞬間暗淡下來,她重新去畫畫,聲音輕輕的:“最近家裏在吵架,我不敢去跟他們說話。”

楓橋看着她細細的指頭,不知道該怎麼圓場,只好乾巴巴地接上原來的話題:“那,等畢業了我就送給你吧。”

“真的?”女生的眼睛一下子轉過來,煥發出琉璃般的光彩,把男生心裏的猶豫瞬間壓下去。

好吧,那就從今天開始,每天看十頁——這樣總能在畢業之前看得完了吧?

他點頭,許下承諾:“真的。”

從那以後,楓橋父親發現兒子回家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床頭那本百科全書,百思不得其解,去問他媽媽,媽媽說:“我也不知道,前幾天就這樣了,說是要趕快看完送人,你說,要送給誰啊?不會是遠星吧?”

“那個小姑娘整天唱歌跳舞的,哪裏會看書?”

“你別那麼苛刻啊,會唱歌跳舞也不錯了,你兒子都不會呢!”

“他要學什麼不會?”楓橋父親愛子之心甚切,“管他送給誰呢,他能堅持看下去就好。”

楓橋真的每天都看,不過分量不同,如果在學校跟葉泊吵架了,那就氣呼呼地只看了幾頁,如果過得挺開心,那就多看幾頁。那些文字對小孩子來說終究太過深奧,但知識讓人目眩神迷,可世界就這樣一頁一頁地慢慢地鋪開畫卷,他有時還能在上面看見一個女生的笑顏,想起她那句驚喜的“真的”就恨不得把這套書一下子翻到結尾。

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想翻到結尾,然後合上,送給她。

中間發生了很多事,比如方遠星開始頻繁出現在他們旁邊,比如音樂老師的聖誕舞會,比如那次學農,他被女生打了一個巴掌,心裏剎那翻湧過的是不甘、怨恨、莫名、不解、憤怒,被這些情緒擠得滿滿的心,讓楓橋甚至沒來得及分辨那一些微的害怕,害怕葉泊從此真的恨上了他,那該怎麼辦?這種害怕像雞蛋的氣室,安全穩固地呆在那裏,可哪一天,敲碎了蛋殼,破掉后也許就不存在了。

學農過後是周末,周一一早他去學校,葉泊還沒來,他坐在位子上盤算着等會兒怎麼跟她開口,難道要他先道歉?不對,他明明沒有做錯事,他只是想教訓那個出言不遜的男生,哪裏得罪她了?他還在幫她好不好?別不識好人心了,要打也該打他啊!他還沒有怪她突然來的一巴掌呢,他板著臉哄了媽媽好久媽媽才不繼續追問了,要問罪也得讓他先來。

心理建設完畢,楓橋鎮定下來,可等到第一節課上了,身邊的座位還是空的。

楓橋一整節課都心不在焉,想她是不是生病了?

昨天該不會是着涼了?身體那麼弱?叫你平時好好上體育課了吧,偏不聽。

然後數學老師,也就是班主任走進來,說葉泊同學轉學走了。

楓橋得意洋洋揚起的嘴角僵住了。

那個早上,他跑去找老師要葉泊的家庭住址,老師開始還本着保護學生隱-私的原則不肯給,可看見男生微微發紅的眼睛和堅持的態度,被嚇了一大跳,連忙給他了,順手給他父母打了電話。

楓橋媽媽緊趕慢趕地跑到老師說的地方,那裏是S大家屬住宅區,單元樓下有門禁,拜託保安才給開的門,她爬到8樓,就看見自家兒子在不斷捶門:“葉泊!葉泊!你出來!你出來!我知道你在裏面!你想躲是不是?你想打我是不是?你來打我啊,我給你打,給你打好不好?你出來啊!”

有住戶被吵到,打開門來,她忙着說抱歉,又去把楓橋抱下來,揉着他的小腦袋:“怎麼了?跟媽媽說,你要找誰?”

小男孩把頭埋在她懷裏:“媽媽,她走了,你說,她是不是因為氣我才走的?她就這麼討厭我,我給她打還不行嗎?”

“誰氣你?誰打你?你欺負人家了?”

“我沒有,別人說她,我看不下去,打了那個人,結果……結果她居然反而來打我……”

“她一定是覺得難為情吧,你保護了她,她不會怪你的。”

“可是她為什麼走了?”

“也是別的什麼原因,老師說她搬家了,應該是家裏的事情吧,不是你的錯。”

小男孩抬起頭,一雙眼睛紅紅的,強撐着沒有哭,聲音都變了:“對,不是我的錯。她要走就讓她走好了,書我也不會給她的!”

他還沒有讀完。

時間如水劃過,沒留下任何痕迹。楓橋升上明輝實驗中學,家裏慶祝,有親戚來,看到那套書,沒禮貌的小女孩馬上吵着想要,楓橋當場變了臉色,想把書從她手裏抽出來,他的那套是合訂本,很重很沉,力量沒控制好,一下子砸到小女孩的腳,最後鬧得天翻地覆,還是大人出來才草草收了場。

父親沒有責怪他,只說:“其實給她也沒什麼,我再幫你重新買一本。不過,你從前不是很喜歡這本書嗎?最近怎麼不看了?”

他不說話,媽媽拉了拉父親,於是沒再追問他。

他不想碰那本書,其實只剩了幾頁,但他一直沒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初那句諾言,如果,他一直沒有把它看完,那是不是看完它的那天,她還是沒有出現,那就永遠不會出現了。

永遠。

楓橋走在初中的走廊里,身後跟了一幫男孩子要去操場打籃球,他是他們的中心,遊刃有餘地引導着話題,再插/進去講幾句,大部分時間想着自己的事,今天想到的是那個詞,永遠。

籃球場上很熱鬧,最奇異的是還有一個漩渦,不斷吸引着人去圍觀,似乎是一幫也在打籃球的男生圍着一個女生,估計又是什麼無聊的事情了。他沒興趣,路過時卻聽到了熟悉的名字“葉泊”,男生停住了,心像被薄膜覆住,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可馬上就被名為狂喜的情緒扯破了口子。他以為如果再見,自己一定是要對她不屑一顧,來償還這麼多年的耿耿於懷的——可再聽下去,他皺起了眉,然後不顧一切地擠了進去,撥開眾人,分開時間,走到她面前。

哪怕他激動得每一個細胞都在顫抖,但他故意忍住沒去看她,直視那個帶頭的男生,哪怕周圍圍着那麼多個,他還是一眼就看的出來,實在太明顯了。

“你挺有種啊,有種我們單挑!”

他毫不遲疑地應下,把外套甩給一旁跟着他來的那些男生。

有一瞬間他想回頭去看她,但是按捺住了,先贏了再說。

其實那個人也很厲害,心裏有股怨氣無處發泄似的,楓橋正好也是,兩個人打籃球快打出拳擊的味道,但都很克制自己沒有犯規。跑動,投籃,沒有隊友於是不能傳球,楓橋累得快癱倒,但是咬牙忍下來,跟那個男生死磕到底,反正他們倆拿彼此都沒有辦法,防守進攻的角色總是互換,半天也投不了一個球。

可一邊觀戰的女生看的興緻盎然,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歡呼着吶喊着,分成兩個陣營,叫着他們倆的名字,可楓橋什麼也聽不到,只是想起那個夏夜裏自己背着她,走在酢漿草里,女生的小腿纖細,涼涼的,他不怎麼敢碰,又不得不碰,於是只好握着拳,一段路走得奇累無比。

如果,能夠再回去——他一定不會再被她打了,愣在原地,任由她跑開去,跑到森林深處,再也不見。

到最後他們倆也沒能分出勝負,反而是體育老師一聲哨響,教務處主任扯着大嗓門喊:“幹什麼呢!吵什麼?還上不上課了?都給我回班裏去!你們兩個,給我到辦公室來!”

他和另一個男生被教務處主任、雙方班主任聯合批/鬥了兩個小時,楓橋滿腦子都是等會兒怎麼跟她說話。

是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這都沒什麼,你是我小學同桌我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還是,你當初不是很厲害地打我嗎現在居然這麼被別人罵都不還口?還有,這麼多年你都跑到哪裏去了?想着她會有什麼反應就越想越激動,思緒飛到天邊。

出來時兩人居然不打不相識,成了哥們兒,各自回班。

他在路上活動了下僵硬的胳膊,看見有個不認識的女生等在走廊里,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對方卻擋到他面前,說謝謝。

“謝我什麼?”

女生臉紅了,聲如蚊吶:“謝謝你幫我打籃球。”

楓橋的心突然跌落谷底。

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那個盤算着要用什麼表情跟她說什麼話的小男孩,等着一個永遠也不會有人來坐下的位子。

他覺得滿心疲倦,只問:“你叫什麼名字?”

“葉柏。葉子的葉,柏林的柏。”

不是楓橋夜泊的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夜半客船即為泊。楓橋最討厭背古文古詩,不是記不得,是覺得沒必要,勉強背了很快就忘,可這首,就像刻在了他的腦海里,拿鑿子鑿不掉,洪水也淹不了,他只好不去管它,等着它自動消失的那一天。

中考完后,他在家裏查錄取名單,他知道自己全市排名時就知道會被錄取,本來不會查的,可還是上了明輝的官網,估計很多人都在刷,卡得要死,他耐着性子等,終於出現了,一眼看到自己的,還想找那個熟悉的名字,終於找到了,他心激動地一跳——再定睛一看,是當初的那個女生。

楓橋甩開鼠標。

她是不是打算永遠不回來?

就像當初,轉過來也只是心血來潮?

她心血來潮像颱風過境,吹落了葉,吹敗了花,只留下滿目瘡痍。

有陣子男生很是喜怒無常,找不到人生有什麼目標,一切都很簡單,名列前茅,女生遞來的表白信像傳單一樣放到課桌里,他從來不看,什麼都很簡單,包括被無數同齡人頭疼的數學。

數學競賽初賽之前,所有經過預選獲得參賽資格的人都在託人要真題,他卻跑去跟人爬山,可又不慎摔斷了腿,被媽媽念了兩個月,他恨不得不要呆在家裏,於是抱着解脫的心思去參加初賽。

進場要檢查准考證學生證,保安把前面女生的准考證放到左手拿着檢查她的學生證,他瞥了一眼,德雅高中,葉泊。

……等等,葉泊?

他想追上去,媽媽趕上來給他蓋上毯子,嘴裏說著天涼了得好好保護,他含含糊糊地應付,滿心都是前面那個女生的影子。

隔了這麼多年,他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一點都沒有。

就像他看見她慢吞吞地站起來要出去,還拿了錢包,於是從後門滑着輪椅先她一步趕到電梯裏。

這裏是六樓,沒可能不坐電梯的。

“叮”的一聲,他進去,然後一直按着開門鍵。

她追過來,眉眼比小時候張開了一些,比以前更好看,眉梢眼角都是淡然和自信,跟以前大不相同,理直氣壯地說:“等一下。”

他鬆開手,卻好像得到了什麼一直在尋找的東西,隔了那麼多年,跨越了長長的青春。

她說她沒有考到明輝,他說其實也怨你自己吧。

他問她的名字,她說停泊的泊,他頓了頓。

反正也是一個字,沒什麼不一樣。

她說拜拜,他道再見。

我們一定會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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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莎士比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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