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原來會走路的(1)
楔子
女生接過前座傳來的數學卷子,瀏覽了一遍,看到最後一題時,愣了片刻。
出在這樣的試卷里,是不是有點太難了?
上一次見到還是在競賽班裏。
想到競賽,女生有些自失地笑,抬手寫下自己的名字,葉泊。
葉泊,葉泊,如果是夜泊,那就是完美……
握着筆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葉泊抱緊自己,心卻在戰慄。教室里靜悄悄的,監考老師注意到她的異樣,走過來低聲詢問:“怎麼了?”
女生急促地呼吸着,額頭沁出薄汗。她突然站起來,不發一言跑掉,把老師驚得目瞪口呆,連叫住她都忘記了,回過神來才向外喊到:“同學,同學,這麼重要的考試你要去哪兒?”
室外的空氣讓女生神思一振,卻沒有回頭,她飛快地下樓梯,穿過鐵門外的保安群,穿過等待的家長們,往地鐵站跑去。地鐵里燈光慘白,兩旁的廣告像是隔世的景象,她彷彿只看到一個身影,在飛速變化的色彩中依舊鮮明生動,微笑的樣子讓人想流淚。
終點站,機場。
“請問BA3X7320號航班在哪裏登機?”聲音出口的時候,葉泊才察覺自己帶着哭腔。
一路狂奔引得許多人駐足觀望。
更何況,她還穿着這個城市裏最知名學校的校服。
更何況,還是在這個時間。
女生抑制着自己狂跳的心,奔跑的腳步聲敲打着耳膜,一下又一下,大腿酸脹,幾乎脫力,眼前就是登機口,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尋着。渾渾噩噩中,耳邊傳來了地勤的制止聲,分心的剎那,踩到了自己的圍巾,就直愣愣地摔下去,撞到了一個小孩,行李箱倒了一串,人也撞翻了幾個,一下哀呼聲此起彼伏。
葉泊摔得全身骨頭都似碎裂,可更糟糕的是,機場的保安已經反剪了她的雙手,把她按在地上。
手腕痛得無以復加。
女生一直緊繃的情緒決了堤,當即流出大顆大顆的眼淚,嘶啞地喊着:“林楓橋,林楓橋,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你在哪裏。
十一歲懵懂無知時,我問過你。
十六歲情竇初開時,我問過你。
保安已經驚呆,慢慢鬆開她,剛剛被殃及的人站起來,正要對她進行控訴,可被女生的樣子嚇到,完全不敢出聲。
寂靜的人群突然分出一條道,走來了一個男生,逆光里他的神色辨不清楚,男生蹲下,側臉線條柔和,他握緊女生的手,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只輕輕叫她的名字。
葉泊,葉泊,楓橋夜泊。
望進男生深邃的眼睛時,葉泊神奇地停止了抽噎,卻轉瞬又在男生溫暖的懷抱里哭得更凶。
好像哪裏吹起的一陣強風,海浪從很遠的地方席捲而來,波斯菊搖曳出細碎的香,七星瓢蟲從夏天的草叢裏飛出,頭髮吹散在風裏,劉海兒撩着眼睫,好像突然明白了一直一來蒙蔽的那個自己,在糾結着什麼,錯過了什麼。
他笑的樣子。
他悲傷的樣子。
他害羞的樣子。
他從容不迫的樣子。
他強裝鎮定的樣子。
他說喜歡時候的樣子。
全都,全都,不想放手。
可葉泊之所以成長為今天的葉泊,都要從高二時的一場數學競賽說起。
第一章你原來會走路的
(一)
葉泊站在明輝中學的門口,身後的小轎車絕塵而去,掀起的氣流在小腿跟上吹起涼意。天空愁雲慘淡,絮狀的凝滯的雲,堆不成積雨雲。三三兩兩的學生同葉泊一樣被家長送來,參加數學競賽,這種關係到高考加分的重量級競賽一向設在K市頂尖高中,明輝高中。
進門時有關卡,葉泊掏出准考證給保安檢查,後面的一對對家長都在抓緊時間跟考生話別。“安安你要好好答題啊,爭取進複賽得幾分加分啊。”
哪裏有幾分加分的說法,進了複賽也不過是在這場全市的選拔中勝出而已,之後還有無窮無盡的關卡等在前方。這種競賽,除卻少數幾個天生厲害的尖子生,其餘人都是陪讀和墊腳石。
或者“開考前複習一遍筆記,實在不會做也要寫點步驟湊分啊。”
老師都不一定會做的競賽題,這又不是高考題有跡可循,你還讓他複習筆記?
葉泊在心裏吐槽,加快腳步,想起媽媽在車上說:“這次考不進複賽,寒假你就得給我乖乖補課。”
心情又低了一個度。
在這許許多多的聲音中突然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好像許久未曾說話,有些沙啞:“好了媽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給我蓋這個幹什麼……好吧,服了你了。拜拜。”
葉泊雖然覺得好聽,但此刻心情惡劣,沒心思回頭看。
除卻傲視群雄的錄取分數,明輝高中一向以漂亮著稱於K市,學校里遍植高大的喬木,路旁卻是秀致的五角楓,青黃-色的葉片染着不均勻的紅色,葉泊隨手撿起粘在鞋底的葉子,捏着細細的桿,轉了轉,帶起一陣略微苦澀的味道,想扔到垃圾桶最後還是扔到花壇里了。到考場時人已經差不多齊了,監考老師不悅地盯着她慢吞吞挪到空座,一套例行的程序下來,葉泊拿到卷子,剛掃了眼題目,後背被輕輕拍了拍。她回過頭去,一張男生的臉,清秀的好看,葉泊腦子冒不出恰當的形容詞,只想到之前指尖旋轉的槭樹葉子。
“同學,我沒有卷子。”
“啊?”葉泊翻了翻手裏的,“我這兒只有一張。”
“能幫我拿一張嗎?”
喂喂,我是你的誰啊。葉泊看了他一眼,終究沒說話,把自己的給他,起身跟老師又要了一張。
第一卷大部分都是填空,剩下的才是大題,向來最好得分。橢圓、空間幾何一路順暢地做下來,最後一道複數題因為前幾天老師講過,只是稍稍變體,因此也頗為順手,葉泊心情稍霽,覺得自己離補課又遠了一步。
媽媽說的補課當然是去黃老師家補課,一向不信任外面的補課機構,說“那種學校的老師也好意思出來給學生補課的?”,一面更不相信家教,於是在明輝中學任教,住在同一個小區,又跟媽媽十分熟稔的黃老師成了首選。葉泊高一曾經上過那個補課班,可現在一點都不想再在那個班上見到桐岳。
分手了,坐在他後面都無比尷尬,更別提在同一個補習班裏。
交了卷子,有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接着考第二場。葉泊趴了一會兒,有些餓了,想起同學推薦的食堂里的米漿薄餅,於是起身出教室。考生們大多緊張地在教室里複習,走廊空空落落,她走了幾步看見電梯門正要關閉,連忙招呼了一聲。
電梯裏只一個人,還坐着輪椅,腿上為了防寒,披着一條格子花紋的毯子,正是剛剛問她要卷子的男生。葉泊玩着直尺的手僵住了,她怎麼也沒想到還有這麼一號身殘志堅的人物來考數學競賽。
之前他叫自己去拿卷子也情有可原了。
男生率先招呼道:“嗨。”
葉泊點了點頭,抬手按下關門鍵,電梯門合上,空氣被封閉成長方體形。葉泊盯着自己的皮鞋,墨藍色和芥黃-色各自丈量走一半,邊緣縫着精細的花紋,是才上市不久的新款,她磨了媽媽好久才給買。再旁邊一點,是男生的海藍色外套,肩膀和手肘是兩個點,連出一條漂亮的直線。
葉泊總是畫不好直線,考數學總得帶直尺。
微微的失重感后,電梯落到地面,葉泊呼了口氣,想出去,可等了半天,門也不見開。她按開門鍵,沒反應,又試探地敲了敲門,希望有人能注意到這部電梯,起先還顧及着形象,後來完全大力砸門,把電梯砸得砰砰響,“喂喂,有沒有人啊!我們被困在電梯裏了!”
“這個點應該沒有人要上樓的。”男生提醒道,聲音沉穩,聽不出一絲慌張。
“那怎麼辦啊?”
“你帶手機了嗎?我有同學也在這裏考試。”
“沒帶啊。”女生心煩氣躁地來回踱步,又去按緊急呼救的按鈕,沒有反應。
“這個按鈕不靈的,已經很久了。”
“你是明輝的啊!”說道這個女生氣就不打一出來,“這什麼破電梯啊,明明破居然也還在運行?怎麼不貼塊牌子說電梯有風險,乘坐需謹慎?”
被這麼詆毀自己的學校,男生也沒有生氣。
“我們不會悶死吧?”突然想起電視裏人被困在電梯的情景。
“電梯上方有通風系統,通向電梯井,電梯井也有通風管道通向外接,現在轎廂的燈是亮的,供電正常,通風就不會停止,我們不會悶死的。”說完看見女生抱着膝蹲在地上,半天都沒有說一句話,表情姿勢都很有些不對,男生沒花幾秒就判斷道,“你有幽閉恐懼症?”
“沒有那麼嚴重。”女生擺了擺手,額前有一層薄汗,“我以前也被困過,之後看見電梯都不敢坐,後來才慢慢好了。”
男生沉默了一會兒:“什麼時候?”
“嗯?小學吧。很久了。”
電梯裏寂靜下來。
葉泊深呼吸,努力讓自己鎮靜。
“經常這樣,不用擔心,一會兒就會恢復的。”男生出言安慰。
葉泊不說話。
“實在不行可以撬門。”
葉泊聽到這話眼睛亮了,一把摸出口袋裏的直尺,“我帶了這個!”
她把鐵尺卡進門縫,嚴絲密合的門居然真的出來了一條縫,她大喜過望,用手指抵住,招呼男生,“快快,幫我一把!”
男生滑着輪椅過去,雙手分開電梯門。以前看過有人用這一招才出言建議,沒想到出苦力的是自己。
男生苦笑,他的手有些疼,發著酸,到底忍住一點一點推電梯門,可似乎已經到了極限,一個脫力,手一松,他暗道不好。下一瞬,就發現自己被往前一推,輪椅的邊緣磕在門上,兩相撞擊,金屬摩擦出聲。
“喂做什麼?”男生實在沒想到自己變成了拿來擋門的最佳道具,哭笑不得,“這樣堵着也出去不啊。”
“誰說的?”葉泊弓下身,推着他的輪椅,唰地一聲衝出去,伴隨着電梯門轟然合上的聲音,葉泊推着男生跑出了電梯。
要是動漫里,應該配上一段激昂的配樂。
出了電梯門,女生推着他還是沒有停下來,一路推着他,直到壇邊才收腳,擦了把額頭的汗,暢快地笑。
秋日的花園花朵零星,只剩草坪不知什麼品種的草還存活着,卻也頗為憔悴。
“舒服多了?”
“哈哈,對哦,你不要介意啊。”
“沒有介意,知道你怕。跑一下能舒緩一些的。”
葉泊愣了愣,把紙巾放回兜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謝你,我請你吃食堂的米漿餅怎麼樣?我朋友推薦的。啊,你也是明輝的,應該也知道吧?”
“不,我沒吃過。”
“啊?……哦。”葉泊想到他身體的缺陷,心下也瞭然,應該沒有機會跟普通高中學生一起去吃東西吧,當下沉痛地拍了拍男生的肩膀,“我了解的。”
男生觀察着她的表情,突然說:“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呃?”啊呀,被發現了。自尊心很強的吧,被同情應該不會高興吧。
“我突然想起來……”
“什麼?”
“這裏的花壇每到10點就會自動噴水。”男生看了看錶。
“所以?”葉泊蹙眉,話音剛落,花壇中央的水管就突突突地開始轉。
劉海上的水珠以微距鏡頭的形式從眼前掉落。
米色碎花裙襲來涼意,粘在大腿上。
她呆了半晌。
“現在剛好10點。”男生悠然看着她,完全沒有轉動輪椅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意識,好整以暇地坐在輪椅上,雲淡風輕地說了句,“跑啊。”
葉泊被他無恥的態度震得愣在原地,反應過來就尖叫着推着他跑出射程。
十七歲那年,他遇見推着他,在秋天的爽風中,全身滴着水,跑得像一陣風一樣的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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