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第 173 章

173.第 173 章

第173章——牆有茨

(一)

一盞宮燈隨着急切的步伐在風雨中一路飛飄,直到太上皇寢居的承香殿,陡頓地停住;然後,便是一聲壓抑的低喊:“稟太上皇,陳留王來面聖了!”

殿中燈火通明。許賢妃從床上半撐起身子,長發散亂,神容憔悴,眼神凝在了梁帷之外,那個靜坐讀書的男人身上。她輕輕開口:“小五怎麼這樣着急?”

段臻翻了一頁書,平靜地道:“任誰走到了他這一步了,都會着急的。”

許賢妃的表情剎那間湧上無窮的悲愴,甚至還有憤恨,卻全是無能為力的憤恨:“他……就這樣給他了?”

段臻側過頭,毫無波瀾地掠了她一眼后,落下淡淡的一句話:“本就是要給他的。”說完,他站起身來,由着下人給他更衣。

許賢妃整個人僵住。

殿外的大風大雨好像能將這大明宮都摧垮了,在她耳中卻全不如方才那句沒有表情的話。他說什麼?他說——本就是要——給段五的?

許臨漪覺得自己好像活成了一個笑話。身側的錦衾香爐,眼前的綉帷綺窗,全都不過是一個笑話。她計算了二十年,她掙扎了二十年,可她所計算、所掙扎的,卻只是一個笑話。

段臻已經去了前殿。忽然間,他所有反常的行為都有了解釋——從他讓小五去河南府開始……從那麼早、那麼早的時候開始!

可是她呢?她呢?!

她算盡心機,從二郎、到小七,如果可以,她甚至願意把呆傻的東平王也推上皇位——只要不是小五!只要不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許臨漪突然抓住自己的衣領,痛苦地叫了一聲,整個身子哀哀地伏低在床榻間,凌亂的黑髮披落四周,雙眼裏全是絕望。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

眼前的鎏金鳳紋瑞獸香爐,兩層,每層五足皆雕飾羅漢,簇擁香爐頂上一朵香霧氤氳的佛蓮。這是段臻最愛用的龍涎香,但他只在承香殿裏用。

許臨漪沉默地凝視着這個香爐,許久,許久,最終,只發出一聲枯槁的慘笑,像是發自歲月深處的醜陋的妥協。

***

武成元年八月十七夜,太上皇開延英殿見陳留王。

五鼓未至,延英殿的領事宦官冒雨過來開了殿門,沉重的“吱嘎”的聲音一抖開,百級台階之下的段雲琅一時抬起了眼睛。

蒼穹之上彷彿開了一隻天眼,瓢潑雨水灌注下來,將凜冽的寒氣環繞在那飛檐斜出的殿宇之上,使它變得更高、更遠、更不可捉摸。也不過是一百級石階而已,曾經那個十三歲的小太子,卻視之如不可逾越的天險;可現在他二十二歲了,他有了足夠的體力,卻再也不能踏足上去了。

“你們將五殿下抬上去。”殷染轉身吩咐幾個侍衛。他們抬出了一架結實的小輦,上罩着紫羅大傘,一點雨絲兒都不能飄進傘下去。段雲琅覺得有些滑稽,但轉念一想,也許權力本就是滑稽的吧。

他正想招呼她過來一同坐,她卻自己撐着傘抬腿邁上了台階。

大雨之中,她的背影清瘦得像一片紙。淺青的襦裙,長發一半盤起一半落下,衣袂隨步伐在台階間輕輕飄揚。在她的前方,延英殿的燈次第亮起,隔着雨幕,猶如一座噬人的空城。

段雲琅的喉嚨動了一下,大雨之中,他竟覺乾渴難熬。

九年,九年前他是如何爬上延英殿的,九年後,他的女人,又代他爬了一次。

她真的只是去為自己母親伸冤的嗎?

***

“臣女此來,有三大案,請教上皇。”

延英殿上,只有兩個人。

段臻坐在上首,案前放了一盅未揭的茶。殷染跪在殿中,三叩首,而後挺直了身軀。

殿門關上了,段雲琅上殿後,將有人告訴他去偏殿等候。

殷染的目光平淡如水,直視前方,每一個字都不帶分毫感情——

“其一,至正十年,顏德妃病歿。其二,至正十九年,沈才人自戕。其三,至正二十二年,太皇太后暴崩。”

段臻和藹的聲音遠遠遞下,“朕以為你會與朕提的,卻是至正十四年,廢太子一案。”

殷染抬起頭,平靜的目光下壓抑着無數的暗涌,卻盡皆歸於無聲,“廢太子一案,早已十分清楚了,不是么?”

“是么?”段臻溫和地反問。

“您是……在保護他,對不對?”殷染低聲道,“您不想讓他做太子,正逢上高仲甫他們陷害他,您便想,索性……讓他去做個太平宗室,天枝廢物,對不對?”

段臻不說話了。

“您不讓他讀書,不容許他的野心滋長,卻還是給了他軍隊,讓他有力自保……當高仲甫權勢愈熾,您輕易地將二殿下送了出去,甚至七殿下——您讓別的皇子在台前賣命,只是為了讓幕後的他勝利,對不對?”

殷染咬了咬唇,眼神清亮,像是剛剛哭過,卻找不出一絲水痕。

“上皇,您……您是他的君父,您為他做的事情,即使是殺身滅國的惡業,我也無權置喙。”她輕聲道,“只因若換了是我,我也會這樣做的。”

段臻沉默了很久,開口時,卻是恍恍惚惚,一句不相干的話:“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殷染輕輕地笑了一下,眼底卻沒有笑意。

“顏德妃薨逝之際,以紗覆面,不肯與我相見。”段臻低低地道,俄而卻又靜住,苦笑了一聲,“我也沒你說的那麼了得。我都不知該如何同我的兒子們好好說話。我……我對他,也是真的有怨恨的。父不慈則子不孝,夫不義則婦不聽,君不仁則臣不忠……”

“上皇。”殷染輕聲打斷了他的話,“您為君二十餘年,縱有……萬般不是,到底海內治平,您不必太過自責。”

“自責?”段臻道,“這是天責。”

殷染抿住了唇。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段臻閉了閉眼,復道,“你想查這三件大案,為何不去同五郎說?我要將一切都給他了,我不再有用了。”

“不,上皇。”殷染緩緩地道,“上皇一定願意自己為他清理乾淨,而不願弄髒了他的手,對不對?更何況他……”殷染的眼神微黯,“他總是比上皇更心軟些,如此總不免遭天下人口舌。”

段臻靜靜地端詳着她,“你是說,他會為你心軟?”

殷染沉默了片刻,“家父已為此而自盡了。”

段臻的手一抖,他抬起眼來,表情震驚,眼神悲憫:“他這是……他這是何苦?我就算治了許家和殷家,總也有辦法——”

“他自有他自己的苦。”殷染寡淡地一笑,那笑容刺目,像一種悲哀的嘲諷,“上皇,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苦,又何必苦苦相逼?”

段臻靜了下來。他抬起袖子,輕輕揭開了茶盅,茶香飄溢出來,剎那又被殿外刮來的風吹散。段臻的眼神寂滅下去,“你想我如何做?”

“臣女——請上皇即刻下詔,助陳留王剿滅凶讎,平服天下。”殷染跪直了身子與他對視,“而在此之前,臣女還有一件私念——我想請上皇,傳流波殿葉寶林,與我一見。”

***

雨水從延英殿瓦檐上流落下來,天邊漸漸亮起黎明的微光,將雨簾折射出璀璨的光色。段雲琅沒能進入前殿,只得候在偏殿,大門敞開,他將輪椅靠在門邊,就這樣安靜地看着半空中飛濺的雨滴。

在這期間,劉垂文跑了幾趟,說是有人在升道坊附近看見了高仲甫,鄧質已派兵去找了。天將亮了,長安城都被雨水沖刷成一色,段雲琅想,待到雨散雲收的時候,大約一切也就該結束了。

他一時感到輕飄飄的得意,像是一腳踩在了雲端,每一步風景都是虛浮而美麗的;一時卻又感到牽扯的疼痛,他知道那是因為阿染的痛,即使阿染還在前殿裏,他也能感覺得一清二楚。

忽而有人在外頭吵鬧起來,似是幾名侍衛押送着一個女子,那女子大聲地呵斥着:“你們放開我!我是秩正六品的寶林,御賜流波殿——”

“流波殿不是賜你的。”回應她的竟然是太上皇,“是用來監-禁你的。”

前殿的門開了,前殿與偏殿相連的迴廊也開了,彎彎曲曲的深長甬道,彼端是他此生至為熟悉的兩個人。一個低眉順眼的內官躬身請道:“殿下,太上皇請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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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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