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第 163 章

163.第 163 章

第163章——無路可逃

(一)

“為何不請太醫?”

已是深更半夜,承香殿中,只在太上皇的寢殿裏點了一盞孤燈,熒熒然,如春夜中的鬼火,隨簾帷的拂動而漂浮在空中。

段雲璧被小心地放置在那張大床上,他身披的黃袍攤開來,露出蒼白肌膚所包裹着的瘦小脆弱的身軀。原本圓潤如滿月的臉龐早已凹陷下去,神容泛着病態的青色,雙眼緊緊地閉着,好像拒絕再多看這世界一眼,可那薄而發紫的嘴唇卻微微地勾了起來。

他竟好像是快樂的。

段臻怔怔地看着這個孩子,殷染跪在床邊,只看見他顫抖的衣角,在地上摩擦出細碎的輕響。

“你這是弒君。”許賢妃冷冷地盯着她道。

殷染仍是那句話:“為何不請太醫?”

“太醫自然是要請的。”許賢妃靜了片刻,“但你如此……明火執仗,是誠何心?”

“明火執仗?”殷染笑了一下,“我只知道此刻全天下的人都等着太上皇發聖旨,你倒是恨我想處置我,可若為此耽擱了太上皇的大事……”

許賢妃咬住牙,從這年輕女子的眼裏,她竟看出了無邊無際的寒冷。

許賢妃轉過頭,段臻仍一動不動地坐在床沿,燭火照不到他的表情,只在明暗交替之間現出一副單薄地顫抖着的身軀。

許賢妃一步步走過去,他便抬起頭來望着她。

那目光像一個迷途的孩子,無助地望着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對上這樣的目光,許賢妃的心驀地一痛——她從未想到,有生之年,她竟會見到這個男人對自己示弱。

溫文爾雅的他,風流蘊藉的他,看似漫不經心不好權術,其實早已把人心都看透了。雖然溫柔,但從不示弱。

他被軟禁了整整七個月,七個月不見一點人氣,他也沒有露出過這樣的表情。這樣的……好像全世界都已將他拋棄了一般,絕望的,溺死之人的表情。

許臨漪在他身前蹲下,伸出手去拉住他的手,聲音輕緩得彷彿來自夢境上空:“還是……先請太醫來瞧瞧吧。若是真的……不好了,上皇,您可以發聖旨。所有人都等着您……”

所有人都等着你,阿臻。

這個孩子的死,其實是件好事,你不承認嗎,阿臻?

殷染說的,其實很有道理……眼下我們是在跟高仲甫搶時間啊,神策軍還沒有反應過來,小皇帝死了,你就是當下的至尊。這是上天送給我們的機會啊,你不承認嗎,阿臻?

至於我,我恨殷染,我恨五郎,可是……我更愛你。

段臻的眼神很迷茫,甚至還閃爍着水光。他的面容本就清秀雋雅,在燭火映襯下,那不堪一擊的神情卻令他年輕了許多歲——

那個年少的碎裂的夢,又在他的面前,重新碎裂了一次。

他才發現,真的、真的回不去了。

***

“太醫來了。”

那侍衛的聲音本來不過是平淡,但如此突兀地響在這悲切的夜裏,就未免有一些冷酷了。

許臨漪站起身,見那侍衛正引着樊太醫來到床邊,殷染也站了起來跟過去,不由皺了皺眉。但她也不想現在與殷染撕破臉,至少在這一刻,她們成了某種莫名的同盟。

——不知為何,她覺得殷染能看懂自己,而自己……也隱約看懂了殷染。

樊太醫將小皇帝的身子翻過來看了看,又讓殷染扶起他的上身,仔細得好像驗屍一般——其實本來就是驗屍,只是這殿中還有人不肯相信罷了——一直縮在床沿的段臻突然搶了過來將樊太醫一把推開,紅了眼睛聲音沙啞:“不要碰他。”

樊太醫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白鬍子,殷染將小七放好,低着頭道:“太上皇不擬旨么?”

樊太醫接話道:“啟稟上皇,老夫聽聞……聖人一直在服藥?那葯不是好物,老夫覺得,應該就是那葯的問題……服食過多,足致人命……”

段臻呆住了,嘴唇都在發顫:“什麼——什麼葯?”

“原來你不知道?”殷染輕輕笑了一下,聲音像鬼魅的低語,“將你的大兒子害傻的葯,十幾年後用在了你的小兒子身上,而你竟然一直不知道?”

段臻閉了閉眼睛,俄而,轉向許臨漪,求助般道:“她在說什麼?臨漪,我聽不懂。”

“小七已經沒了!”殷染突然道,眼神里的火焰燒了起來,她的聲音卻控制得極冷極定,彷彿浮冰水上,“你還有幾個兒子?就算想傳位淮陽王,你願意看着陳留王死在陝州嗎?”

“放肆!”許賢妃在一旁怒斥,伸臂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段臻,殷染嘴角的冷笑卻更盛:“我猜你也不想傳位誰——眼下你可以大權獨攬了,還不牢牢抓緊嗎?我只求你下旨戡亂,我也不會奢望——”

“你們先出去。”許賢妃打斷了她的話。

殷染眉梢一挑,“什麼?”

許賢妃直視着她:“你想讓河南諸路發兵,那不是太上皇能做到的。那些人只聽陳留王的。”

殷染往後退了一步,後背卻碰上了鍾北里的胸膛。她不由得站直了,始終冷靜的聲音里終於出現了一絲裂隙:“就是現在……晚一刻都不行!只要陳留王活着,太上皇就能救他!讓——讓淮陽王監國,讓洛陽發援兵去陝州!”

許賢妃卻好像全沒聽見,只道:“你們先回去,我來勸他。”

殷染幾乎是立刻就露出了絕不相信的表情。

許賢妃冷笑一聲,“你只能信我,因為他現在只聽我的。他若實在不清醒了,我也不是沒做過矯詔的事情。”

殷染的臉色蒼白,目光在小七、段臻和許賢妃之間徘徊不定,突然,轉身就走。

鍾北里和樊太醫立刻跟了出去。

簾帷飄起複落下,寢殿中歸於死寂——偌大的承香殿彷彿就此成了一個玻璃罩子,罩子裏的人明明聽見外面尋找小皇帝的雜亂呼喊,自己卻一點聲息都發不出來了。

段臻看着床上的孩子,獃獃的,眼睛裏的水已乾涸,而後自那皴裂的眼神底里,湧出了血絲來。

他兩手抱着太陽穴,突然低抑着叫出了一聲!

許臨漪連忙上前抱住他的頭,道:“沒事的,沒事的,小七是被人害了……我們會給他報仇的!”

她胸前的衣襟濡濕了一片,男人在她的懷裏,哭成了一個孩子。

“我對不起天下人……”段臻說,“我今日才明白,我對不起天下人……每一個人!每一個人!”

許臨漪道:“不會的,還可以補救的!”她捧起他的頭來,伸袖給他拭淚,哽咽着道,“現在就去擬旨,不要讓高仲甫搶先!讓二郎監國,派兵去將五郎救回來!”

“五郎……”段臻雙目失神地喃喃,“五郎出事了,是不是?”

許臨漪點點頭,道:“五郎被困陝州,剛才那人不是說了嗎?只要你一道詔書……”

段臻轉過臉去看着床上的小七。許久,許久,他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勾住了小七的小手,那眼神中的脆弱空茫令許臨漪不忍再看。

“五郎……”段臻的聲音很輕,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語,“還來得及嗎?”

***

殷染走出承香殿,又不敢走遠,只在台階底下徘徊。鍾北里跟出來,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就往外走。

“做什麼!”殷染猝不及防地被他拖了好幾步,急急地道,“我要等着,等太上皇下詔——”

“來不及了!”鍾北里當即打斷了她,殷染愕然道:“什麼?什麼來不及了?是不是高仲甫——”

“娘子!”不遠處奔過來一個人,神色匆忙中還有一分決然,殷染一看就呆了:“劉垂文?你怎麼來了?我不是讓你留在十六宅——”

“不好了,娘子!”劉垂文拚命壓低了聲音,可一片混亂之中,那幾個字還是像刀子一樣扎入了殷染的耳朵:“陝州失守了!”

(二)

陝州一旦失守,王師一潰千里。

顏粲護着陳留王的馬車趁夜從亂軍中逃出時,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慘白的,無情的,光芒暗弱的月亮。

顏粲真的以為自己要死在這征途上了。

陝州城堅持了二十日,段雲琅就昏迷了二十日。直至今日,陝州城終被攻破,顏粲不得不將他裝上了馬車矇混逃跑——

沒有了尊嚴,沒有了底氣,原本宣稱要死守到底的,卻因為那兩道刀傷,不得不做了逃兵。

顏粲想五殿下一定會恨死自己的吧,可是他沒有法子啊。

錢守靜都跑了,難道他們還要在城中坐以待斃?

叛軍佔了陝州也不會停留多久,而會直撲潼關而去——潼關,那是通往長安的最後一道屏障了!

即算是死,也讓他死在潼關吧!

***

初三的月亮纖細蒼白,危危地懸挂在夜空的一角,好像伊人憂鬱地低低壓下的眉彎。忽而有大風刮過,烏雲移來遮住了月亮,天地剎時間漆黑下來,卻反而映襯出那巍峨高聳的含元、宣政數殿的琉璃瓦頂上璀璨的反光。

風愈刮愈急,宛如從冰水裏提出來的刀子。

而殷染聽見劉垂文同自己說“陝州失守了”,就好像那把刀子突然劈裂了自己的心臟,搏動驟止,鮮血迸流,她朝劉垂文望了過來,後者心中便是一個咯噔。

大風吹徹的夜,沒有表情的、瀕臨崩潰的女人的臉。

“殷娘子,”劉垂文低聲道,“殿下吩咐過了,讓我帶您馬上離開長安……”

一旁鍾北里沉穩地接話:“可以先去我那兒避一避,眼下只怕城門也是一片混亂。”

“總不能等叛軍當真打到潼關吧?那可連細軟都來不及收拾了。”劉垂文忙不迭地道。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到後來卻全成了模糊的迴響彌散在半空之中,她漸漸地什麼也聽不清,什麼也看不清,腳步好像不是自己的,卻硬往前拖着走了幾步。

“你去哪裏?”鍾北里喊出了聲,又來拉她,卻被她突然使力甩脫了。

“我不走。”她說,嗓子像是從那刀刃上刮過,聲音冒着絲絲的寒氣。

劉垂文為難地道:“我阿耶在外邊接應着,殷娘子,剩下的事交給太上皇就好……”他心中也堵得慌,哽咽了半晌才道,“若是殿下真的……真的回不來了,管他太上皇啊龍靖博啊,與我們又有什麼干係?”

殷染看着他,眼神是空洞的。她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

“阿染,”鍾北里道,“你不要這樣,事情還沒有那麼——”

“我不要怎樣?”殷染的目光抬了起來,凄寒的夜色下,一片嶙峋的冷光,“我等他,他會回來的。陝州破了還有虢州,虢州破了還有潼關,潼關破了還有長安——我就在長安等他,我哪裏也不走。”

平靜得駭人的語氣,沒有一滴淚,也早已止住了顫抖。思路清晰得可怕,甚至還能數出叛軍計劃行進的路線——鍾北里見了這樣的殷染,不知為何,一顆心便不斷往深淵裏下沉去。

“殷娘子!”劉垂文斷然喊道,“這都是殿下吩咐的,殿下讓我帶着您走!”

“他不信我!”殷染嘶聲反擊,踉蹌了兩步,突然一把推開了他,便往西邊跑去!

“阿染!”鍾北里欲追過去,卻又回頭對劉垂文道,“你去找劉樞密!”

“鍾侍衛,”劉垂文的表情卻也滿溢絕望,“消息是顏粲傳過來的。我方才都不敢告訴殷娘子……殿下還沒有醒。”

鍾北里頓住了。

劉垂文聲音一抖,便哭了出來:“快一個月了,殿下還沒有醒!”

***

這是報應吧?一定是的!

高高的宮牆,冷冷的夜。四面都是倉皇逃竄的人,小皇帝猝死,太上皇突然出面下詔,劉嗣貞高仲甫一時皆起,腳步聲、哭喊聲、恐懼的言語和末路的表情,在這鐵壁一樣的宮闈之中來回奔撞,像無數只絕望的蒼蠅,渺小卑微,無路可逃。

殷染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裏去,她只是很想把自己整個人都藏起來,最好是埋了,讓泥土和海水湮沒自己的呼吸,讓她再也不要去想那個遠方的生死未卜的人。

讀過的經文一時間全部湧上了腦海,自己作的業,自己受的報,她剛才險些要下手殺死一個五歲的孩子,而現在,陝州就失守了!

自己其實從來就不該讀佛的,不是嗎?自己是如此地……如此地卑劣,如此地歹毒,自己和戚冰其實根本沒有兩樣。

所以,上天才要懲罰她失去自己最愛的人,不是嗎?

樹影從肩側擦過,一叢叢黑黢黢的宛如暗夜裏半睜的鬼眼,冷漠地圍觀着這個不知所措的女人。她堅持了那麼久,從五郎離京到現在,一個多月了,她不曾有一句話抬高過聲音,不曾露出過一絲一毫脆弱的表情,即使是知道五郎重傷昏迷之後,也只是冷靜地計劃着如何讓太上皇歸位罷了——

她一直是那麼地理智,因為她知道發瘋根本沒有用。

既不能讓千里之外的五郎醒來,也不能讓二十萬叛軍一夕消失。

可是今夜……今夜,她真的,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啊……

那嘈雜的人語不知何時竟已遠去了,她扶着身邊的樹榦,驀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身子卑微地躬下,五臟六腑好像都被一把鋒銳的剪刀鉸成了碎片,她捂住口,竟忍不住好一陣乾嘔。

沒有人會看見的,阿染。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撫慰着她:

這裏伸手不見五指,連月光都無法照到,你若想哭,便流淚吧;你若想死,便舉刀吧。

她的身子一點點地軟了下去,倚靠着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樹頹然坐倒,將臉龐埋進了手掌之中,許久,卻沒有發出一聲嗚咽。

已經九年了。

九年,他們的生命里不曾容下過比彼此更重要的人。

可是,他們卻把這九年的漫漫的時光,都浪費在了什麼地方啊?他們互相追逐,互相戲弄,互相刺探,互相依賴,卻從來不敢當真地交底。好像害怕一旦將那些話說出了口,自己就再也沒有了轉身離開的餘地。

可到了今日她才發現,如果——如果他當真死了,那麼她最後悔的事,便是——她從來不曾告訴他,她愛他。

就算這愛是黑暗而絕望的,就算這愛將永世沉淪於地獄火海,就算這愛滿布着傷痕。

那也是愛。

“五郎……”她壓抑着自己的聲音,卻聽見風吹樹葉沙沙作響,宛如柔軟地應和着她的歌吟,“我不走……我等你回來,我還有話同你說。”

她終於,放任自己的感情在這無人目睹的地方,放肆地衝垮了理智的堤防。

***

武成元年三月初三,陝州城破,幼帝暴崩於承香殿。太上皇詔以淮陽王監國,撤龍武、神武、神威三軍副使,前線陳留王加銜羽林大將軍,增二路援兵赴潼關馳援國難,奉羽林大將軍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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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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