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第 158 章
第158章——心非金石(一)
段雲琅走得悄無聲息——至少對殷染來說是這樣。
殷染也要花一些時日,才明白他是真的不見了,而不是去了別處歇宿或忙上了什麼別的事情。到了第五日,她看着一臉尋常表情在堂屋裏走來走去的劉垂文,彷彿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注意到段五不見了一般,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傻子。
“殿下去何處了?”她倚着內室的門開了口,梁帷在她身側浮蕩,帶起輕微的風聲。
劉垂文停了步子,皺了皺眉,“您不知道?”
她打量着他的神情,慢吞吞地道:“我該知道什麼?”
“殿下去陝州了啊。”劉垂文漫不經心地道,“初三日就走了。”
過了許久,劉垂文沒有聽見回話,終於感到了些不安。他回過頭,殷染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勢,表情僵硬。
劉垂文腦中掠過一道白光,“殿下難道沒有跟您說?!”
“沒有。”
殷染平靜地回答了兩個字,然後回了房間。
她在裏頭呆了一整個下午,到晚膳時才出來。
她冷冷地看着劉垂文,“我需要殿下這段時日處理政務的所有檔案,還有一張輿地圖。”
劉垂文呆住,“這,這怎麼能給您看——”
“那我自去中書門下找他們要?”殷染笑了一下,眼睛裏卻毫無笑意,“反正托殿下的福,我已識得程相國了。”
劉垂文只覺自己在殷娘子面前根本占不到半點上風:她太冷漠,太精明,太強勢了;而最重要的,她將這些冷漠、精明、強勢全都變成了嘲諷,她眼神里的高傲能讓與她對話的人根本透不過氣來。劉垂文有些迷糊,自己過去怎麼就覺得殷娘子好親近呢?她分明渾身都是刺。
劉垂文訥訥地應下,轉身要走時又被殷染叫住:“有誰同他一道去陝州了?”
劉垂文摸了摸後腦勺,“顏公子,他官階低,沒人注意。此外……殿下帶上了三千禁軍。”
***
殷染其實全然不知劉垂文把她看成了多麼可怕的樣子。
她只是一直在發獃而已。
只是因為她的腦中時時似有兩個小人在拉扯着:一個說:“不就是出趟門么?上回他去河南府,不是也全須全尾地回來了?他長大了,他能帶兵了,他能獨當一面了,你不也一直這樣盼着他的么?”另一個卻說:“只帶三千禁軍,太少了,萬一他趕到陝州時,龍靖博已經打過去了怎麼辦?自古太子不將兵,他在這當口上自請出外監軍,高仲甫只怕做夢都要笑醒了吧!待他平叛歸來,小七的帝位坐穩,一切就該結束了。”
她獃獃地聽着這兩個小人吵架。黑暗的房間,外頭寒鴉振翅的聲音清晰可怖。她忽而又想,怎麼十六宅也有烏鴉?旋即記起,就在半年前,這裏才發生過一場屠殺呢。鮮血的滋味是怎樣的?刀劍的聲響是怎樣的?她不是沒有見識過,但她見識的肯定不如五郎多。五郎殺過人嗎?這個問題真傻,待他上了戰場,難道要等着別人來殺他?
她還沒有能夠完全料理清楚自己的心情,劉垂文回來了。他點了膏燭,驚訝地看見殷染仍是他離開時的樣子:倚靠着內室的門,若有所思。
梁下的鸚鵡因這突然亮起的燭光而不安地蹦跳起來,殷染卻好像全沒知覺,只看了劉垂文一眼,便往書閣走去。
劉垂文將那輿地圖在長案上展開,一片河山緩緩袒露在殷染的眼前。她的左手邊堆着一摞戰書和奏摺,右手便執筆在輿地圖上標記。
叛軍路線是從成德下魏博,繞道山東,直取武寧……武寧節度使蔡慶被朱桓斬殺,武寧全境舉兵,漕運斷絕……朱桓領兵二十萬北上,略定義成,與龍靖博的成德軍、童宵的魏博軍會師滑州……如今,已向西推進至懷州。
殷染將輿地圖上無數個地名連成了片,眉頭愈蹙愈緊。
叛亂的主力是成德、魏博、義成、武寧四鎮,但這四鎮從圖上看其實是從北到南零散分佈,與忠武、宣武、昭義這些目前仍忠於朝廷的藩鎮犬牙交錯——
如果後者能直接起兵平叛,朝廷的勝算會大很多——不,興許直接就贏了。
但段雲琅卻讓後者始終按兵不動,生生地拖延着戰局。
偏偏龍靖博似乎對朝中的暗流洶湧也看得很准,竟是一副全然不怕後院起火的樣子……
劉垂文看着殷娘子的臉色在燭火背後陰晴不定,自己心中也忐忑得不着邊際。突然之間,殷染手中的狼毫跌落在了圖上,砸出一塊好大的墨跡。
正是落在“陝州”之上。
殷染蒼白着臉抬起頭來,喃喃:“我知道了……”
劉垂文膽戰心驚,聲音格外放得輕緩:“您知道什麼了?”
殷染皺了皺眉,卻沒有回答,似是再度沉入了思考之中。
龍靖博極其狡猾,他並未如段五料想的那樣從洛陽方面西進,而是從北邊魏博、義成而來。叛軍根本就沒有踏上過中原諸路藩鎮的土地。如此,與段五交好的中原諸鎮如要作壁上觀,朝廷也不能加罪;可他們若要出兵相助,朝廷一個翻臉,就能給他們扣上越境弄權的罪名。
她知道段五為何非去不可了。
他不信任那些人,一如那些人不信任朝廷。
陝州與中原諸路不同,陝虢觀察使是由朝廷任命的,還是個科舉出身的文人,軟弱而易於控制。段五去了陝州,很快就能有自己的兵權,然後……與龍靖博硬碰硬?
思路到得此處便斷了。
她能想明白段五為何要去,卻想不明白段五去了會做什麼。
無事可做的劉垂文四處望望,卻發現晚膳全沒動過,不由一驚:“殷娘子,您餓不餓?”
殷染恍惚地轉過頭來,目光漸漸凝聚在他的臉上,忽而,嫣然一笑。
劉垂文幾乎要被這笑容晃得神魂出竅。
“你家殿下的意思是,攘外方能安內。”她眼中的光彩又回來了,而且更為華艷動人,“我何必去猜他要在那邊做什麼呢?我只需給他準備好這座長安城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