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哥哥瘦了。”
永嗔在太子哥哥肩頭蹭了蹭才鬆手,掩飾着嗓音里的哽咽。
吃他這大力一摟,太子永湛呼吸一窒,待他鬆手,吸口氣,方笑道:“你力氣見長了。”
“身量不曾見長嗎?”
“唔……”太子永湛上下端詳着他,極罕見地起了頑心,笑道:“咱倆比比。”
於是兩兄弟背對背站着。
外頭河道上的臣工們早悄悄退下,連蘇淡墨等都守在殿外,留他們兄弟倆說話。
永嗔站定后,鬼祟一笑,稍稍彎了膝蓋。
太子永湛不察,比量了一下,見自己比永嗔略高些,因笑道:“你都跟我一樣高了。大約是塞北的風催人長?”
永嗔轉過身來,順勢握住太子哥哥正垂下來的手,笑道:“還是惇本殿庭院裏的風怡人。塞北的風,夏天像是從火爐里吹出來的,冬天那就更難熬了——颳得不是風,竟是凍住了的一把把刀子。刮到人手上,簡直要凍穿手骨……”
聽他說著,太子永湛也低頭看兩人握在一處的手。
一隻瓷白修長,肌膚光滑,幾乎看不見毛孔;一隻蜜色厚實,指節分明,血管勃勃隱於皮肉。
永嗔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漸漸停了話頭,笑問道:“在看什麼?”忽然意識到什麼,攤開手訕訕道:“是不是划痛你啦?”
他的指腹上、虎口處長了厚厚的繭子,掌心上緣也有略薄的一層,摸起來很粗糙,若是用力肯定會被扎痛的。
“嗐,都是在惠遠軍營里廝混慣了,當兵的皮糙肉厚……”永嗔一瞧,太子哥哥的手被他方才揉搓着已是泛紅,想仔細看看,卻又怕拿捏不好輕重,一時愣在那裏,顯得手足無措。
太子永湛卻是復又攜了他的手,含笑溫和道:“無妨,不過是有些癢。”
這次,他把永嗔的手握得很緊,緊得像是要將兩個人的骨肉嵌在一處,同擔苦痛。
永嗔放下心來。
兄弟二人入內,共用晚膳。
永嗔着實餓得狠了,從乾清宮到怡春宮,竟是大半日沒進一粒米。
他這裏風捲殘雲般吞着佳肴美食。
太子永湛只是坐在對面望着,間或親自倒一盞甜湯來,防他噎着。
他先還望着永嗔的吃相發笑,慢慢的神色里透出點疼惜來,臉上的笑影也悄無蹤跡,卻是始終不曾開口勸永嗔慢點吃。
永嗔連吞了三大碗米飯,並將桌上主菜吃得露出盤底,才覺略飽了些,漱口擦嘴。
他撿了一個蜜柚在手中,左看右看,挨着太子哥哥的大腿橫躺下來,一上一下拋着那柚子,像只吃飽喝足的豹子,眯着眼睛要打盹兒。
太子永湛柔聲問道:“困了?”抬手解了他的束髮,五指順着他黑亮的長發。
永嗔將太子哥哥衣袖拉下來,籠在自己臉上,只露出半眯的眼睛來。
太子永湛只是笑,由着他鬧。
永嗔隔着他的衣袖,嗅着那柚子清新的果香,陶醉地笑道:“是這個味道。”
“什麼味道?”
永嗔默了一默,靜靜道:“家的味道。”
太子永湛一愣,垂眸看着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弟弟,問道:“見過淑母妃了嗎?”
永嗔避而不答,身子一側,把臉埋在他腰腹間,瓮聲瓮氣道:“哥哥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還像小時候那樣耍賴撒嬌。
“那怎麼還往塞北跑?”太子永湛調侃道。
永嗔抬頭望他,一雙笑眸亮晶晶的,“天下都是哥哥的。我是去給哥哥守家呢。”
太子永湛慢慢為他順着長發,聞言忍不住笑,半響道:“沒見到淑母妃吧?”
永嗔耍賴似地又把臉埋在他腰腹間,作勢要睡。
太子永湛知他打定主意不願談及此事,心裏嘆氣,只推了推他,道:“把外面的甲衣解了再睡——去西間你卧房睡。”
因為繞路去了蘭州,又要趕在中秋節前抵達,永嗔最後幾日星夜兼程,入宮后忙到這會兒都沒顧上除了甲衣——方才吃飯那會兒他餓慘了,聞到飯香味哪還顧得上換衣裳。
永嗔懶洋洋爬起來,慢吞吞解着罩在外面的甲衣,一面往西間走,腳步留戀。他忽然想起什麼,手往甲衣里側暗袋內一探,回頭往太子永湛面前遞上一枝暗紅色的乾花來。
“這是什麼?”太子永湛接過那花來,手指被枝上細刺扎了一下,不禁蹙眉。
“小心。”永嗔忙又接過來,他自己手上遍是繭子,早對這種細刺沒感覺了。他將那乾花插在一旁燙酒用的細頸白瓷瓶里,推給太子哥哥看,“不是什麼名花。我回來路上往南繞着看了看中部風光,這是蘭州苦水鎮上的一種花,異香撲鼻。”
太子永湛已認出是何種花,端詳着那乾花,含笑道:“怎麼單挑了這一枝?”
“我離開苦水鎮的時候,被路旁一枝斜伸出來的花絆住了衣帶。”永嗔見太子哥哥目不轉睛望着那花,心裏歡喜,笑道:“我想着也沒有旁的能捎給哥哥,不如就將這枝花帶給你。雖不是鮮花,香氣卻愈盛了……你喜不喜歡?”
太子永湛還在擺弄那乾花,要讓它在那細頸白瓷瓶里姿態相宜。
永嗔那隨手一插,實在不符合他的審美。
永嗔低聲笑道:“人說‘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哥哥你可莫要嫌棄我……”
“我只要你回來便已足願。”太子永湛凝視着他,認真道:“余者皆是錦上添花。”
永嗔只覺渾身熱血上涌,往前一步跨出,雙臂搶出,又要抱人。
太子永湛向後讓了一讓,蹙眉笑道:“你們在北疆軍營里,都這樣抱來抱去的?”
“怎麼會呢?”永嗔失笑,道:“我在軍營里三年,只抱過我的戰馬。”
“那怎麼一回來……”
“我想哥哥了嘛。”永嗔還是又抱住了太子永湛,把臉蹭在他肩頭撒嬌,小聲嘆道:“就算軍營里的人成千上萬,可是他們都不是哥哥啊……”
太子永湛被他摟住動彈不得,又見他散着頭髮在自己肩頭蹭來蹭去,無奈笑道:“好歹也是領兵上千的小將軍了,在北疆仗也打了十餘場——怎麼還像小時候一樣,這樣愛撒嬌耍賴……”
“我能領兵會打仗了,我的劍飲過敵人喉頭血,我的箭射穿過敵人心肺,那又有什麼?”永嗔理直氣壯,明亮的黑眸直直望着太子哥哥,“難道哥哥便不是哥哥了嗎?”
“我六歲那年射出第一支箭,是哥哥為我拉開的弓;我十歲那年在木蘭圍場親手斬殺孤狼,是哥哥遞來的佩劍;我十三歲上留心兵事,是哥哥為我所挑的兵書……”
“若是連在哥哥面前,我都不能隨心所欲了,活在這世間還有什麼意思?”
最後的話雖然意思重了些,永嗔卻是笑嘻嘻問的,人仍是蹭着太子哥哥的肩頭,總還是一貫的撒嬌行徑。
太子永湛笑道:“我說不過你。”又調侃道:“不過是白替你擔心,要讓部下知道你還有這樣一面,只怕墜了你的威名。”
“不怕。”永嗔笑嘻嘻道:“我只在哥哥面前這樣,在外人跟前且端着呢。”
在北疆境外,柔然騎兵都管這個年輕的小將軍叫“冷閻王”。
太子永湛輕笑出聲,想不出他端起來會是什麼模樣。
永嗔磨夠了方回西間卧房,卻見裏面物什陳列皆如他三年前離開時一般模樣,枕邊一冊《陳氏兵法》是他當初從太子哥哥書房裏摸出來的,竟然還原樣擺放着。
他抄起那兵書來,卻見不是他當初讀到的上卷了,已經翻到了下卷第三則。
打掃的太監自然不敢翻動,就算動了也要原樣再放好的——想來這惇本殿裏只有太子哥哥能動他榻上之物。
永嗔默了一默,如常梳洗過,換上寢衣,將那兵書卷在手中,又掉頭往東間走。
東次間裏,太子永湛正要睡下,只着一襲雪白柔軟的中衣,立在床邊。蘇淡墨在一旁伺候着,兩個小太監捧着銅盆,銅盆里沸水滾滾,熱氣裊裊冒起,裏面浸着兩方素巾。
“這是要做甚?”永嗔訝然,把手往銅盆上方一懸,這麼燙不像是要梳洗所用。
蘇淡墨看了一眼太子,笑着答道:“回小殿下,太子殿下昨日落了枕,正要用熱巾子燙一燙,活絡筋脈。”
“落枕了?”永嗔一愣,方才跟太子哥哥說了那麼久話,可是絲毫瞧不出來——太子哥哥忍功了得。他見那兩個小太監縮着胳膊要用細長木筷去夾取沸水中的素巾,嗤笑道:“把那銅盆擱在床邊架子上,我來。”
說著把那兵書隨手擱到床沿上,徑直往銅盆里伸手。
太子永湛忙捉住他手臂,斥道:“仔細燙手。”
永嗔往前一掙,只一眨眼功夫,已將素巾從滾水中撈出來,手上皮膚只是微紅。
他擰着那素巾,笑道:“沒事兒,我皮厚。”又衝著蘇淡墨一揚頭,“你們下去歇着吧——這兒有我呢。”
蘇淡墨又看一眼太子,見他無話,便帶人退下了。
永嗔示意太子哥哥在床沿上坐下來,把那素巾在兩手間倒來倒去,吹着道:“這麼燙,可不敢往你脖子上貼……”
太子永湛哭笑不得,道:“正是要它燙些。”
永嗔不能放心,先在自己耳後那塊細嫩些的皮膚上試過了,這才攤開整個給太子哥哥敷到脖頸上,隔着發燙的素巾揉捏着,加了幾分力氣,問道:“可好些了?”
太子永湛蹙眉忍着,也不知是酸痛還是舒服,半響舒了口氣,試着慢慢轉了一下頭,笑道:“彷彿不那麼僵了。”
永嗔也笑,“要我說,也虧得是哥哥,素來舉動端莊的。咱們方才說了那麼久的話,我竟沒察覺你落枕了……”
太子永湛似乎心情極好,同他玩笑道:“不獨是你,這一兩日滿朝文武,哪個都沒瞧出來。”若不是他開口,便是蘇淡墨等近侍也不知曉。
永嗔小心揭下素巾來,見太子哥哥原本如玉的脖頸上紅了一片,問道:“疼不疼?”
“忍一忍便好。”
永嗔彎腰望着太子哥哥,見他正撿起那兵書來漫不經心翻着、一臉的風輕雲淡,一時也不知心裏是什麼滋味,頓了一頓,涎着臉挨過去笑道:“好哥哥,咱們今晚連床夜話如何?我這回來,你雖什麼都不問,我可是有一肚子話要跟你呢……”
“問自然是要問的。”太子永湛笑着往裏讓了讓,“原想等過兩日你歇夠了再說。”
永嗔便挨着他躺下,打開了話匣子,把在北疆三年來的見聞經歷撿有趣的說來。
這些事情,太子永湛雖然早已在他寫來的信上讀到過,總不如他這樣眉飛色舞地講述生動,一時也聽得入神。
光明河上綿延百里的冰層,凌雲峰下成群奔襲的黃羊,與大漠連成一片的萬頃火燒雲,軍營里捉對打擂、列隊佈陣……
永嗔給他講屬於北疆的那個雄壯世界,也給他講邊陲小鎮裏的質樸生活。
屯田士兵一年四季的耕種,夏忙前夕的“光場”收麥,沙坡頭上的瓜園,每個年景都那麼繁忙又熱鬧,充滿了人間煙火。
太子永湛聽得神往,悠悠道:“你說這天下是我的家,你說的對——也不對。這天下,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是咱倆的家,也是萬民的家。”
兩人的手在錦被下握在一處。
“好弟弟,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太子永湛摩挲着他粗糙的手背,笑道:“你肯吃苦,如今有了出息,我心裏不知多麼欣慰。”
再沒有比這話更能讓永嗔激動興奮的了。
永嗔把腦袋歪在太子哥哥肩頭,蹭了蹭,笑道:“我過幾天還回北疆去。柔蘭人今年躍躍欲試的,有大仗要打呢。”
太子永湛心底深感不舍,卻並不攔他,“唔……”了一聲,只慢慢道:“那隻怕你等不到今秋圍獵了……”
“哥哥留我?”永嗔笑嘻嘻的,想了一想,道:“我陪哥哥秋狩完再走。”
太子永湛闔目安穩,含笑道:“睡吧。”
永嗔翻來覆去,卻捨不得睡去,鬧得太子永湛也只得又“醒”過來。
永嗔裹着被子跳到對面臨窗榻上,推開窗戶,探頭出去一望,歡喜叫道:“今晚的星星看得好清楚……”又跳回去推太子哥哥,“來看啊,哥哥。”
太子永湛無奈起身,裹着錦被挪到臨窗榻上。
兄弟二人裹着被子躺在一處,仰頭向窗外無垠的穹頂望去。
“北極星……”永嗔痴痴望着,報了幾個自己知道名字的星宿,就詞窮了。
太子永湛笑着給他接下去,“南邊那是朱雀星宿,有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張月鹿……”
永嗔乖乖聽了一會兒,他不是個安靜的主兒,歡快叫起來,“一二三四五……”伸出手指點數着,竟是數起星星來。
太子永湛被他這突然的舉動逗樂了,笑得錦被下的身體都微微發顫。
“兩百九十九……”永嗔的聲音漸漸輕微舒緩。
無數星子遍佈蒼穹,像是從銀河中直落九天,灑在了兄弟二人的眸中。
眸光映着星光,粲然而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