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葯
明沅立時停下手邊事,湯圓在她腿邊纏來纏去,抱着她的腿兒站直了立起來,仰了臉兒沖她笑,明沅伸手摸摸她毛茸茸的腦袋,使了眼色讓采菽把她抱出去。
鄭家的二少爺沒了,鄭夫人要告官,跟着卻是紀氏來請她回去,怎麼想也是裏頭出了大事,拉了卷碧的手急道:“車可在外頭?”
眼見着卷碧點了頭,裏頭的衣裳都不及換了,也不叫丫頭,自個兒往衣架子上取下斗蓬來,還是卷碧接過手去替她罩上,手爐子也不拿,匆匆出門,叫一聲采苓:“你去老太太那兒回稟一聲,說我出門去了。”
若是自家住着,也不必叫人去回,等不及曾氏點頭,急步穿廊,路上還遇見了徐蘊宜,妯娌見面,她是弟妹自該行禮,明沅笑一聲:“我正有事兒,便不多禮了,等回來往你院裏吃茶。”坐上車就往顏家去。
到了車上卷碧才又補上:“是三姑娘叫我來請六姑娘,只說外頭的事有她料理,六姑娘去陪了太太,叫太□□安心。”
明沅一頓:“太太可知此事?”
卷碧搖一搖頭:“便是不知呢,三姑娘來報的信,旁個都沒說,只告訴了我,太太這些日子身上不好,三姑娘病那會兒熬了精神,還不曾養回來,這事且不敢告訴她。”
明潼一日日好起來,紀氏卻瘦了兩圈,人瘦的都撐不起大衣裳了,辛苦倒還罷了,最磨人的是熬精神,一面恨顏連章,一面又憂明潼,一根蠟燭兩頭燒,明潼才好些,她人就先撐不住了。
得虧着平日裏細心保養,身體底子打得好,病來的快,慢慢養着也好許多,明沅上回去看她,帶了一匣子紅參去,切了片煮水喝,紀氏還笑說屋裏頭都是苦味,人都泡得發苦了。
“鄭家既都要報官了,竟沒人來鬧?”半個字兒不提明潼叫鄭家賴上了,卻一句話就叫卷碧明白明沅想問的到底是甚。
“昨兒夜裏來報的信,我急着一夜都沒闔眼,到我出來,那頭也還沒人來。”卷碧如今是紀氏房裏的管事姑姑,知道的也不詳細,明潼不過防着鄭夫人折騰,先知會一聲。
明沅先還當鄭家那孩子死了跟明潼攀扯上了,此時聽得明潼這麼吩咐,便不是,放下心來,紀氏知道這事兒還不得趕緊往明潼那裏趕,叫她陪着紀氏,是要安紀氏的心。
明沅沒來由的想到了前方殺敵,後方慰軍,明潼要是將軍,她倒成了犒軍的,抿了嘴兒一笑,卷碧同明沅熟識,見她笑嗔了一句:“六姑娘也笑得出,我急都得急死了。”
明沅笑得一回,拍拍她的手:“你把心放在肚裏,鄭家鬧不起來。”縱真鬧了要告官,這事兒就得報到提刑按察司去,底下的官員怎麼敢接這樣的案子。
卷碧還不鬆氣,明沅嫁出去就外放了,金陵事知道不多,鄭家同三姑娘面上看着一團和氣,可那裏頭早成了一團爛絮。
鄭夫人恨不得沿着金陵城打鑼,宣揚自家有個厲害的兒媳婦,可她說的那些個,在夫人太太眼裏俱都不是事兒。
女人家厲害,也得看男人撐不撐得住,前頭又個男人頂門戶了,後頭的女人再厲害起來,東風西風打對台戲,家裏便不得安寧。
可要是男人立不起來,家裏有個能幫手的媳婦,那就再好不過,顏家這一位確是厲害的,可再厲害也沒管着男人不邁腿,鄭衍脂粉堆里打滾散歡,行院裏畫舫上一年三百日都不着家。
原來是只一個孩子,鄭夫人還能說兒媳婦不賢良,進門那許多女人沒一個生的出來,竟不想着替鄭家開枝散葉,如今又添了一子一女,這話說出去,再無人當真。
哪裏知道會生出這樁事來,楊惜惜苦無機會,東院鐵桶也似,哪個敢伸手拿了她的銀子,第二日就叫打發出去,她疏通的錢花出去許多,先還有人肯接着,拐了彎說兩句好話,可明潼自來厭她,哪一個敢觸這個霉頭,斷了自個兒的差事。
東院裏自不消說,西院裏也還有一雙眼睛盯住她,楊惜惜叫緊緊看住了動彈不得,楊婆子再來的時候,她便好一通的哭訴,教她殺子,教她嫁禍,也得她有這個膽子,明潼那裏無可乘之機,楊惜惜就又縮了頭:“使不得的,咱們得另想法子。”
楊婆子還沒說話,西院裏一屋一屋的發冬衣下來,送冬衣的丫頭是竹桃兒身邊的,楊惜惜還沒說話,楊婆子先問得一聲:“怎麼發這個毛料子。”
她在鄭家住過,知道主子該發甚樣的毛料,如今鄭家這家業,怎麼也該發個灰鼠的下來,那丫頭抿得嘴兒笑:“這就是今年的料子,各個房頭都是按着規矩發的。”
再要好的也沒有,偏楊惜惜身邊的掐了一句:“這是怎麼說的,我分明瞧見孫姨娘穿了件羽紗面的,可不是今年新得的。”
“那是太太賞了我們姨娘的,我們姨娘得的,也是一樣的。”說著甩了帘子出去,丫頭還罵,楊婆子卻有了計較,貼了女兒的耳朵:“那頭進不去,這兒也能想法子,扳是扳不動她了,咱們動一動那個姓孫的。”
竹桃兒是明潼從顏家帶回來的人,出了甚事明潼都一樣擔待,她不比明潼就住在東院,伸手就能勾得着的地方,總有辦法可想。
楊惜惜聽得這話鬆了口氣,真要讓她把事兒栽給明潼,她一沒這個膽量,二沒這個手段,跟竹桃兒一處也住了快一年,一樣懷胎的時候,她就變了法兒的打聽竹桃兒屋裏的事,多少總知道一些,這會兒便派上了用場。
大姑娘平素都在明潼院子裏養着,竹桃兒或是過去東院看她,或是丫頭抱了來給她看,骨頭還沒長硬的孩子,養得白胖胖的,只要大姑娘一過來,楊惜惜恨不得避出去,她就怕這些個通房們說甚不三不四的話來。
“你是妾,她也是妾,你同她多走動哪個能說嘴,也不必你低三下四的去守門,今兒先送一道菜去,明兒再做些點心,等着有酒有菜,把事了帳。”楊婆子拿了女兒一身裙子走,走的時候大了聲兒道:“你總也得結幾個姐妹,有個說說話的人。”
當天夜裏竹桃兒那兒就多了一道菜,丫頭倒奇起來:“我還當著楊姨娘得嚼舌頭,倒知道送了菜來,可是想着往後春秋衣裳都是姨娘分派,拍馬來了?”
竹桃兒不欲與她起爭端,既收了菜也還了一道回去,楊惜惜自家來謝,竹桃兒還笑一聲:“哪就這樣多禮。”才剛明潼讓她看着楊惜惜,立時就過來獻殷勤,這裏頭總有古怪。
竹桃兒不冷不熱,楊惜惜卻是見天的跑,一天往她屋裏跑三回,遇見大姑娘還抱一抱逗一逗,竹桃兒忍得兩回,乾脆也不叫婆子再抱來。
伸手不打笑面人,楊惜惜說她進門早,叫一聲姐姐,看她籮筐里有甚個針線,都幫襯着做,連着襪子都做出一雙來,她這樣殷勤,竹桃兒倒不好意思起來,有甚個吃食都給她送一份去。
一來二去,倒顯着兩個和睦,為了這個鄭夫人還罵楊惜惜是牆頭草,說她見着好處就要鑽,楊惜惜難得見了鄭衍,分說上兩句:“總得家和才是萬事興,姐妹們好作一處,你在家裏也呆得舒心。”
鄭衍往外頭花天酒地,為著就是不回家,鄭夫人那裏吵得火熱,明潼這邊又凍似雪團,聽得這一句,五臟六腑都熨貼了,破天荒在她房裏歇了一夜:“還是你賢惠,偏那坐正房的,不懂這個道理。”
楊惜惜倏地明白過來,他過去愛往如意痷來,便是喜歡她溫柔解意,再不能把這個給丟了,越發放低了身段,雖有了個兒子也不驕縱,鄭夫人罵她,她便恭敬聽着,竹桃兒那裏一口一個姐姐,連着通房丫頭處,也是一樣,不同她們爭閑氣,還勸了鄭衍往小百靈那去。
越是勸說,越是在她這兒呆得多,別個那裏爭氣鬥勝,她這裏總是溫言軟語,鄭衍越發高看了她,在鄭夫人跟前說了許多好處。
明潼再不管西院裏頭的事,知道楊惜惜竟換了個性子,笑了一聲:“又作妖呢,叫人盯住了,我倒要看看,她甚個時候顯原形。”
眼看着近了年關,孩子越長越開,越看越不像鄭家人,連着鄭夫人都奇起來:“咱們家的孩子,就沒有生得不好的,怎麼偏偏得了這麼個粗眉細眼的。”
楊惜惜是懷上了進的門,說在痷里獃著不像話,便說一向是包了宅子養着她的,鄭夫人倒不曾疑
心過這個孩子來路不正,只這長相怎麼也歸不到自家來,越是看得久了越是疑惑,連祖宗畫像都看一回,還是鄭辰見母親着了魔,呸了一聲:“她是個未嫁就敢勾搭人的,哥哥那個性子還能天天看了她不成。”
鄭辰同她早年積怨,卻是這一句話,叫鄭夫人皺了眉頭,叫了楊惜惜來,問她原來住在何處,楊惜惜早就防着這個,立時答道:“是老爺給賃的房子,住在丁香弄。”
鄭夫人見她答得出,又問丫頭問鄰居,楊婆子嘴碎,見着女兒還能說甚,不過是東家長西家短,
楊惜惜張冠李戴,卻也說了個囫圇,身邊跟的什麼丫頭,院裏看門的婆子是誰,鄭夫人聽過便點了頭,哪知道卻成了那孩子的催命符。
楊惜惜抱了孩子往竹桃兒房裏去也不是一回二回了,竹桃兒那兒總能得着明潼賞的菜,今兒便是一盞川貝梨子水,川貝本就有些苦,楊惜惜抱了孩子,知道孩子才剛吃了奶的,顛一下就要吐,抱在手裏搖晃兩下。
小人兒喉嚨淺,口裏吐出奶來,又難受得哭,竹桃兒怕孩子凍着,拿了大毛巾替他擦拭,楊惜惜把那一指甲蓋的耗子葯挑到碗裏,自家抹了衣裳:“他總是哭,嗓子都啞了,給他吃點梨水。”
小娃兒哪裏嘗過梨水味,聞着是香甜的,吃到嘴裏卻有些苦,本來就在吐的,楊惜惜給他灌了半盅兒,又吐出一半來,還是竹桃兒看不過眼:“哪能這樣喂孩子,我來抱着罷。”
手才伸出去,孩子竟抽抽起來,嘴裏吐的也不知是奶還是白沫,楊惜惜眼見着事成,從椅子上軟倒下來,口裏卻喊:“你害死我兒子!”
竹桃兒一時懵住了,楊惜惜又哭又喊,丫頭婆子亂作一團,把鄭夫人也驚擾過來,趕緊喊了大夫來診治,又把明潼叫過來,指了她大罵毒婦:“你這是要斷了我鄭家的根!”
喊打喊殺的要報官,明潼把眼兒掃過順勢昏過去的楊惜惜,冷笑一聲:“別干站着不動,老太太要報官,你們沒聽見?”
她這句出了口,反倒無人敢動了,連鄭夫人都看着她,雙手直抖:“你別依仗着姐姐是皇后,就干這等喪了天良的事,拿我的衣冠來,我要去告御狀!”
明潼伸手撣了撣衣裳:“給老太太備車,再不趕緊,宮門可就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