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宴
紀舜英同明沅兩個在成都且不知道紀舜華竟成了親,竟沒報了來,便是按着黃氏的性子,不刮一筆怎麼肯罷休。
彼此對看一眼,他們兩個是知道徐蘊宜的,可又都知道黃氏便是死也不肯叫這姑娘進門,此時往岳家去了,也不知到底娶了哪一家的,心裏都替紀舜華嘆息一回。
紀懷信不願多談,說得這一句,就男女分席入座,夏氏胡氏幾個俱都來了,紀舜英成是紀家男兒裏頭最有出息的一個,千里當官,回來可不得叫人沾沾油花。
紀舜英倒還好些,不過應酬幾個叔叔,紀懷仁還一向沉默寡言,只一個紀懷信說個不停,隔了一道屏風,明沅這頭卻沒這麼好打發,一桌子圍滿了人,自曾氏起,一溜排開,曾氏黃氏夏氏胡氏,再有小胡氏幾個一坐,紀舜華的媳婦不見,明沅便坐在最下首。
曾氏趕緊指了她:“你才回來,叫她們讓一讓也是應當的。”黃氏坐着不動,夏氏扯出個笑來,婆母話都說明了,怎麼好不讓,把身子一讓,叫丫頭搬了椅子過來。
明沅推讓得一句,便往黃氏身邊坐了,她還想着黃氏必有話說的,卻不知黃氏一字未吐,只聽着胡氏吹捧,越是聽臉色越是難看,才剛撤下冷盤去,曾氏便道:“老大媳婦,你身上不好,也彆強撐着,回去歇着就是了。”
黃氏原也不想坐,可不想坐跟曾氏趕下去,到底不同,她捏了帕子咬着牙:“母親體恤我。”明沅站起來相送,黃氏叫嬤嬤扶了出去,聽着花廳裏頭的熱鬧,她且沒哭,嬤嬤卻不住掉淚。
黃氏面上灰黃,她是中過風的人,走起路來總有些僵,一段路走了許久,轉了個彎,裏頭的燈籠還沒點起來,一院子秋葉秋草,夜風一卷嬤嬤趕緊替她把薄斗蓬緊一緊,黃氏沖她笑一笑:“也就只有嬤嬤心疼我。”
連親兒子都靠不住,往後同那一個越差越多,還有誰肯看顧他,如今就只打發了他去收租子,難不成就真當個二管事了?親生的爹跟奶奶都這般,更不必說這些個嬸娘叔叔們了。
黃氏走了,花廳里幾個人倒鬆快了些,問起明沅蜀地風物,紀家幾代都沒做過外官了,明沅笑起來:“我才去時連話都聽不懂,聽差的都是本地人,專學過官話的價還得貴些,不然家裏連米面都置辦不出來。”
明沅回來的時候,各房人的禮都帶得齊了,這會兒便特意說些蜀錦芙蓉石之類,她們這頭吃宴,
房裏的丫頭已然把東西都分送出去,黃氏那兒才要個湯,就接着明沅送來的東西,一個芙蓉石的雕花座屏再有就是幾匹蜀錦,還有幾樣藥材,跟蜀地茶葉。
黃氏立時連湯都喝不下去,把手一推:“把這些個都收到庫里去。”又吩咐了嬤嬤:“尋個由頭賣了,要問起來,就說收起來了,我老人家了,用不了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
緞子還是現撿出來的,不知紀舜華成了親,給黃氏都是她這個年紀用得上的顏色,鐵鏽色石青色,知道紀舜華娶了親,把明沅自家用的挑出些來,好讓黃氏轉手送給新媳婦。
嬤嬤應得一聲是,又勸黃氏吃用些:“太太犯不着跟那一對置氣,身子骨可是自個兒的,便是二少爺不聽話,也是受了教唆的緣故,等那一位進了門,好好調理也就是了。”
黃氏聽見嬤嬤提起紀舜華就把頭往枕上一擱,輕輕搖一搖頭,眼淚從眼角滑落下來:“我這心意,他總不懂,只盼着我死前多給他留些,那一個沒門沒戶沒財沒勢,能幫襯上些甚。”
嬤嬤見觸着她的心腸,趕緊替她揉肩拍背:“太太萬萬不能灰心喪氣,二少爺還指着你呢,那一個帶了那許多箱籠回來……”
話還沒說完,聽見黃氏咳嗽兩聲,趕緊替她蓋緊了毯子,湊近了去看,枕頭的花緞上頭染得些墨色,是昨兒接着信說明日就到了,這才急急染了頭髮,沒等全乾就又倒下去睡,這才把枕頭都污了。
嬤嬤心頭髮酸,黃氏昏沉沉睡過去,待她睡了,嬤嬤才往外頭吩咐,叫丫頭們把東西理出來,總歸已經定了親,三媒六聘也得走。
夜裏紀舜華才回來,帶了熱騰騰的豆花回來,紀舜英同叔叔們一桌吃飯,些許話一說他連勸的酒都喝不下去,這幾個還當在他在外頭髮了大財。
明沅輕聲一笑:“你這火性也太大了,按你這麼說,我連水都喝不下去,三嬸娘沒一句離得個錢字兒,這個家只怕也呆不長。”
譬如肥羊進了惡狼圈,送得一圈禮把嘴堵住了,也不夠塞牙縫的,至多五六日,又得尋了由頭來,夏氏雖沒張口不停,卻笑眯眯的說了一聲紀舜榮正同人合夥兒開鋪子,明沅一聽便知,這是奔着借錢來了。
紀舜華就是這時候來的,他面上紅暈未消,眼睛還在發亮,見着紀舜英喊一聲大哥,又把食盒子拎了出來:“回來的路上見着有賣的,便買了兩碗,作宵夜也好。”
紀舜英原來就沒吃,院子裏又沒小廚房,拿干點心怎麼墊得肚皮,只兄弟兩個自來並不親近,他送了吃食來,卻有些彆扭,還是明沅打了圓場:“正是的,你哥哥在外頭就想着這一口。”
紀舜華笑得一聲,還拿了個扎花的風車出來,這個就是個湯圓的,湯圓早已經睡了,換了地方也一樣睡得香甜,明沅替她收了,見着紀舜華這滿面紅光的模樣,只怕還真是定下了徐家姑娘,叫丫頭拿了兩匹緞子出來:“這個是給弟妹的,你替我先送了去。”
紀舜華果然點頭,忽的退後兩步,沖明沅作揖,深深彎下腰去:“多謝嫂嫂。”自定下親事來,明沅還是頭一個給徐蘊宜送禮的人。
紀舜華今兒去徐家,就是辦祭的,三年孝滿了,徐家姑娘也得除孝,再替徐家滿門辦一場法事,他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女婿了,這事兒女人家不好拋頭露臉,他卻能跑腿辦事。
原來先帝的時候,徐家便已經平反,當日下賜下些銀子來,連着田產也一併退還,只是叫徐家的遠支拿了去,到得今上這裏,又賜了一筆下來,這些個卻不是族人能占的了。
家裏都無男丁剩下,聖人親口說這是慘事,除了發下錢糧,若有肯過繼的,也給個散閑的職位,詹家得了,徐家自然也得了,徐家遠支撿了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出來,說要過繼給徐夫人,過得兩年就能出仕。
這個年紀的男孩,哪裏還養得親,徐家人原來不管,眼見着有官職在,倒肯出頭,知道徐家只有一個女兒了,想趕緊着把這個姑娘送出門,只餘下一個又糊塗又瞎的老太婆,怎麼不是捏在掌心裏。
哪知道徐蘊宜竟有膽量去告狀,遞了狀紙,因着這事兒是聖人開過口的,原來就是補給這些女眷的,動這個心思,叫縣官拖出來打了一頓,官職也不要了,寫了奏章上去,多補了一筆錢。
紀舜華就是這時候去求娶的,紀懷信應了他,徐家原來也是有門第的,如今只有寡婦孤女了,總還有點好處,補下來的錢糧,也夠了紀舜華用的。
還去勸說黃氏:“舜英頭生女都有了,舜華還沒個着落,他既然不肯,娶了也就娶了,這一家子也算是委屈的,有甚個不好,進了門再□□就是了。”
磨得這些年,黃氏也知道兒子這是拉不回來了,氣得心肝疼也是無用,卻為肯就這麼認下,上門去退親,出來主事的也不是徐夫人,而是徐家姑娘,一句話就把人打了回來:“親是他來提的,要退,也該是他來退。”
黃氏罵了多少句小婦養的,可光是罵能動得甚,曾氏出了面,雖簡薄些也總算是有媒人上了門,聘禮少得些,徐家姑娘也不介意,嫁妝都是她自個兒一手料理的,只把大丫提了上來,往後照顧徐夫人。
徐夫人一向糊塗不管事,到家裏都預備起了喜字紅綢了,她這才恍如夢醒,念着經文,停下木魚,叫一聲:“蘊宸,你就要嫁了,嫁妝都是備好了的,摸索着拿出一張嫁妝單子。”
蘊宸是她親生女兒的名字,蘊宜接過來,展開一看,確是給姐姐的,連着上頭的生辰八字都還在,她咽了淚,把這東西還退給徐夫人,徐夫人卻笑着握了她的手:“就是給你的。”
徐蘊宜捏着這單子,算是收下來,哪還有東西剩下,七七八八全叫人分了去,徐夫人心裏也不知是糊塗還是明白,她收下這單子,自家又寫了一份,留在徐夫人手裏只怕也是留不住的,等她成了出嫁女,徐家必還有人來鬧。
她把分下來的田產分了兩分,原來裏頭良田就不多,跟徐家人留下的,算一算一百畝田,連着老家人都勸她:“姑娘且帶了走罷,照管着太太的事兒還能落在姑娘身上,要是不帶走,那是一畝也留不下。”
總歸是嫁妝,寫在單子上頭好看用的,收的租子還是補給家裏,把這些全寫上了,送到黃氏跟前,黃氏還是嫌棄太薄,又想起舊年說定的人家來,這會兒也由不得她不依了。
紀舜華這禮明沅受了,等他又作一揖便道:“還求嫂子幫忙。”三媒六禮才走了頭二道,後頭那許多,曾氏年紀大了,黃氏又不肯出面,夏氏再不肯攬了這事兒,也只有明沅佔着長嫂的名頭,幫着走動一回。
紀舜英坐着吃了豆花,才咂出味兒來便擱了勺子:“原是打得這個主意。”說著便去看明沅,只看她應不應下。
明沅略一沉吟,便她不沾這事兒,黃氏也把她作肉中刺,笑一聲:“我可沒辦過這樣的大事,若是出了差子,可不能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