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仁粽子糖

松仁粽子糖

要說擔心,明沅是擔心的,可她擔心的不是睞姨娘,她擔心的是自己,她在上房還沒立住腳跟,親媽卻在不停的拖着後腿,要說紀氏心裏一點都不膈應,明沅自己都不相信。

不管是喜姑姑還是房裏這些丫頭們,流露出來的意思都是太太很重規矩,明沅只要規矩本份了,就有跑不了的好處。

可她再規矩,做事再合紀氏的心意,等她的親媽做這些別人嘴裏“下臉面”的事時,紀氏心裏又會怎麼看待她?

采茵拎了食盒進來,打開來是一碟松仁粽子糖,采苓伸頭一看,就扁了扁嘴兒:“哪兒來的?怎麼巴巴的就送了這些來?”

采茵嗔她一眼,把糖端出來擱到梅花小朵上:“是四姑娘身邊的彩屏送來的。”她說著往牆邊呶呶嘴兒:“太太送了東西過去,獨五姑娘沒有,藉著送糖來問問六姑娘得了沒?”

采苓吐吐舌頭,才要說話,喜姑姑便咳嗽一聲:“趕緊着輪班領衣裳去,等府里都換了,看着你們身上還是夾襖,成什麼樣子。”

喜姑姑訓完了小丫頭,撿了兩顆粽子糖給明沅吃,自個到下房去量身,似她這樣得臉的管事姑姑也是量了身做的,小丫頭們或是領了布料自做,或是領了現成的自己改,採薇去領料子,采茵見着采菽拿了東西回來,便抽身也去取衣裳。

采菽領了藥粉藥丸子回來,怕明沅好奇當糖粉糖丸吃了,牢牢鎖到柜子裏頭:“這雨一下四處就長霉生蟲了,到時候各處都要用的,我便先領了來,擱在柜子裏了,別叫六姑娘碰。”

明沅乖乖應一聲是,采菽回頭就屋裏只有個小丫頭九紅在,揮了手讓她也去領衣裳,見明沅摸着琴,趕緊上去把琴拿開:“這才尋出來的,還沒上油呢,姑娘仔細割了手。”

說著又叫采苓,明沅回過神來,仰臉看着她:“采苓往前頭領衣裳了。”采菽便叫她坐着別碰,到上房去領了琴油來,明潼雖然少彈,這些東西卻是時常備着的,不一時取了個瓷瓶兒回來,倒在絨布上,給琴弦上油。

明沅託了腮看着她,腦子裏去還在想着喜姑姑的話,越是在上房呆的久,她的腦子就越是清醒,顏明洛那一句話差不多是一個月前說的,這時候發落卻又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當場發作了,會讓明洛沒臉?就像喜姑姑說的,睞姨娘在上房外頭哭,沒臉的就是她,不是睞姨娘自己。

可能在紀氏眼睛裏,這些姨娘是不需要臉面的,就像等着請安,明湘明洛能進屋子裏呆,三位姨娘就只能往耳房裏等着,那裏是下人呆的地方,燒水看茶用的。

采菽細細抹過琴身,見她乖乖不動,把那琴上刻的花字給她看,明沅摸了小琴上邊刻的篆字,她又拿了三束青色絲絛進來:“我給姑娘打個結子,串到琴上。”

采苓捧着衣裳拿了針線籮兒進來,往羅漢床邊一坐:“你的衣裳我幫你一道領了,還大着些,裙子得收一收。”串了針捻上線,碰碰采菽:“你可聽說了沒?張姨娘院子裏的採桑,叫罰了一個月的月錢,連着今兒發的衣裳都沒領呢。”

領衣裳的時候也一併領了月錢,因着紀氏生病,廚房裏日夜不斷的有人給煎藥,還每個人都多領了一個月的月錢。

采苓是四個丫頭裏邊年紀最小的,說話也不似採薇采茵兩個柔順,性子活潑,張口就來:“這可鬧了好大的沒臉,我看她一路捂着臉哭了跑回去的。”

能在這上頭髮落她的,自然是紀氏,明沅坐着看采菽打雙錢結,串上小珍珠,見她抬頭看看采苓,咬咬唇兒道:“快別說了,姐姐剛還告誡了我,叫我仔細着口舌。”

這卻是采苓不知道的,采菽的姐姐便是紀氏屋子裏的卷碧,采苓一聽立時衣裳也不收了,扔了籮兒就往她身邊坐。

采菽見明沅伸了手去摸梅花瓣,手指頭還撥撥琴弦,發出“錚錚”聲響來,往采苓身邊挪了挪,壓低了聲兒:“太太發了好大的脾氣,說哪個再敢把姐兒調唆壞了,也不給留臉了,扒了褲頭打板子呢。”

采苓一聽“嚇”的一聲彈開,采菽點點她,她才又低了聲,臉上滿是敬畏:“太太到底是太太,從來就抓得嚴,還敢什麼都往外吐,叫姑娘學出來,可不遭殃呢。”

真的扒了褲子打板子,叫一院子人看了去,那真是什麼臉都沒了,紀氏這句說出去,張姨娘都落不着好,安姑姑就當著她的面,把張姨娘安姨娘院子裏大大小小的丫頭都拎出來訓了一回話。

“我看哪,還是安姨娘摸得准太太的脾氣,她帶了四姑娘也站在廊下聽呢,還說是好道理,該一併聽了。”采菽說起來平平的,采苓卻一驚一乍,又是瞪眼兒又是吐舌頭:“那可不,安姑姑可是安姨娘的姑媽,她們本來就是親戚。”

采菽說完了,一把捏了采苓的鼻子:“要不是你這個性子,我再不說的,姑娘正是學話的時候,出了口,你自家沒臉便罷,還得連累了採薇姐姐們呢。”

明沅聽的認真,連張姨娘這樣的小過失,都這麼大張旗鼓的,那睞姨娘得關到什麼時候才能出來?還是說,這輩子都出不來了?

明沅對這輩子的親娘感覺非常複雜,她畢竟在姨娘身邊呆到了三歲大,雖然原來不知事,可等記憶回籠了,原來的那些也能回想起來。

她剛落地時只知吃睡,睞姨娘也曾看顧她,悠車就擺在她房裏,明沅哼哼一聲,她便起來餵奶喂水,從不假手於人,還拍了她哼唱歌謠,是一支聽不懂鄉言的南方小調。

明沅現在想起來,還會哼哼兩聲,頭先幾個月,是待她真好,直到發現明沅可能是個傻子,她的態度才慢慢變化了。

睞姨娘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後院裏邊安姨娘跟紀氏身邊得臉的姑姑是親戚,張姨娘是顏連章在北邊當官的時候上峰送的,只有她,原來都該放出去配人了,走在夾道上叫人攔住了讓她送一盅湯,被顏連章醉中收用了。

睞姨娘是家生子,娘在廚房裏頭當差,整治的一手好湯水,一家子跟着顏家來了穗州,她怕的發抖,沒等顏連章醒過來就卷了衣服跑了,躲到親娘屋裏,叫她看出端倪來,親娘告訴她這才是好前程,留在宅子裏,往後的銀米比那冬天的落雪都多。

她先還哭,後來見着顏連章人品斯文,生得又好,自家又已經破了身子,還不如安心當個妾,哪裏知道會生下個傻女兒來。

明沅那時候剛剛想起自己的來歷,眼睛前面就要迷了一層霧,耳朵也像是堵着,只知道她的養娘不住寬慰睞姨娘,大事小事都幫着參謀,等能作半個主了,就開始往她耳朵里吹邪風。

睞姨娘的親娘還不安份,不住口的在女兒耳朵邊上念叨,她便真覺着這個女兒是來討債的,還不定能長得大,只要把債還完了,自然就去了,到時候多燒兩件小衣裳多飄些冥紙錢便是。

依了養娘把明沅從她的房裏挪出來住,抱到房裏的時候越來越少,一日要去三回的,改成了一回,再往後,兩日一回,等她懷上了哥兒,親娘說求了符必是生個兒子的,她就更是一門心思都只想著兒子了。

明沅還記得養娘姓沈,看着圓團團的臉,見面就先是三分笑意,和人說話做事都客客氣氣,別人不知道,明沅卻能記得,自打她來了,便把她屋子裏紀氏調下來的丫頭給擠走了。

說是把她捂出了痱子,睞姨娘好一頓的發落,那個丫頭百口莫辯,原是這個沈氏已是在睞姨娘面前指謫了她許多不是。

明沅不傻,她只是心軟,想不起來的時候心裏頭清明,跟着上輩子的回憶一道理順了,她就能想起自己不是一開始就被抱到偏屋子裏的,吃過她的奶,受過她的哄,肉貼着肉的睡在一起快一年,若真是三歲小兒不記好惡,現在也沒這許多煩惱。

睞姨娘蠢,身邊又實在沒有可信的人了,那個養娘怕是看見她生了兒子出來,想到撿了高枝往弟弟那裏當差,這才在她耳邊不停的吹風,男孩跟女孩當然不一樣,不說紀氏賞下來的東西份例都不一樣,便又是一個女兒,也總好過跟着個傻子姑娘。

睞姨娘月子還沒做完,明沅就叫安姑姑抱來了上房,穗州冬日也不落雪,不比明沅記憶里的冬天,風刮上身上有些寒意,睞姨娘的房間叫密密的圍起來,窗戶縫也都填滿了。

明沅聽不清楚裏邊的沈養娘說了什麼,只看見親媽披了斗蓬,戴了大風帽,出來就一面哭一面喊老爺,平姑姑皺了眉頭,叫跟着的婆子丫頭把她帶回去。

明沅是後來知道那個沈養娘叫紀氏發落出去了,她是照顧明沅的,明沅病了,頭一個吃瓜落的就是她,她還只當作了小少爺的養娘便不必受罰,哪裏想得到紀氏最計較這個,理由都是現成的,出過差錯的奴婢,怎麼好往少爺面前放。

睞婕娘怎麼也沒想到女兒還能好,明沅初來上房的那一個月,她先是怕事發,後來又想,便推說燒壞了腦子,她也只是失職,還能賴到紀氏身上,討些好處,再把女兒要回來。

可等遠遠看見明沅,她眼睛也亮了,臉上笑眯眯的,叫澄哥兒牽着手,從花廳走到暖閣里去,她那一口氣沒緩過來,這才覺得心口跟刀割似的痛,在花園子裏便持不住要哭,還是丫頭扶了她,不住口的安慰她還有哥兒呢。

等在上房裏看見明沅,眼淚更加止不住了,她想求着紀氏把女兒還給她,又想喊兩聲讓顏連章聽見,可她這一哭,卻把安姑姑招來了。

就在明沅以為紀氏要出手教訓睞姨娘了,她卻偏偏又不伸手了,明沅不能問,她希望這回睞姨娘能受到教訓,心裏還曾想過,總歸她原來就當這個女兒是要死的,還不如撕虜開了,兩邊沒有關係要更好些。

明沅皺了兩彎細盯着窗外枝頭上落着的兩隻畫眉鳥。一隻把頭藏在翅膀里,一隻湊過去幫着梳毛,不一會功夫又有七八隻落到這根枝條上,挨着個兒的排起隊來,壓彎了枝上的紅杏花,你蹭我我蹭你,吱吱啾啾唱個不住。

明沅眼睛投向春光,耳朵聽着鳥唱,心裏那點煩躁忽的消了下去,她的身份已經不能改變了,不如落個乾乾淨淨,誰也不受誰的牽累,誰也不沾誰的富貴,不管睞姨娘怎麼想,起碼在紀氏眼裏得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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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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