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木樨花開遲(四)
“皇上,微臣認為這般安排不妥。”
赫連鋮才一開口,馬上就有人出列,手捧玉笏,態度謙卑,可說出的話里卻有一種不容否定的決斷:“賀蘭敏這人才疏學淺,且對泄洪疏堵之事一竅不通,如何能擔此大任?黃河決堤乃是大事,必須由吏部選拔一位精於水利的官員前往,才能保百姓平安,莊稼收成,定然不能讓外行去坐鎮指揮。”
深紅色的常服,腰間一條玉帶,劍眉星目依舊,不是那慕華寅又是誰?
赫連鋮暗暗咬牙,慕華寅竟然這般看不起他的舅父!
賀蘭敏起先只是一個八品小吏,赫連鋮登基以後,直接提拔他越了數級,直至正四品太常寺卿,總算也讓母親的兄長不至被人看輕。
太常寺卿乃是一個閑職,主管禮樂,赫連鋮原本是想封賀蘭敏六部侍郎,可就連疼愛他的太皇太后也反對了:“皇上,賀蘭敏從八品到正四品,越級無數,此事定然會被朝野詬病,若再給他實職,只恐群臣不服,便是那太史令都會來力諫了。”
這刀筆吏,筆下春秋,歷代帝王都還是要給幾分面子,若是在史書上留下污點,心中自然會不安。赫連鋮聽着太皇太後於是說,也有些猶豫:“皇祖母,那我該給賀蘭敏什麼官職?”
“你先給他一個閑職,這樣也不會有人太過注意,等過渡一段時間,朝野沒有議論,找個合適的機會再授實職便是。”太皇太后出身名門,在皇宮裏又看過不少爭鬥之事,自然還是有幾分見地。
赫連鋮下旨提拔賀蘭敏為太常寺卿,朝堂上沒有一個提出反對意見的,這官職根本沒有人會想着去爭,皇上有意提拔下自己的舅父,就讓他高興便是,何必自己去強出頭頂撞皇上,讓他心裏不痛快。
可今日這任命委實關係重大,慕華寅覺得自己必須要挺身而出。
他對賀蘭敏沒有什麼成見,皇上有意想提拔自己母系親戚也與他無關,但黃河決堤不是小事,皇上如何能這般兒戲?
每年到秋洪之際,沒有哪條河能比得上黃河讓人更關注了,若是派去一個酒囊飯袋,無所作為甚至是胡亂指揮,那後果將無法設想。
“皇上,大司馬所言極是。”吏部尚書也手捧玉笏出列:“黃河決堤不是小事,賀蘭大人這些年主管禮樂,並不熟悉水利,自然不是合適人選。”
有人微微哂笑,臉上露出了一絲輕蔑的笑容,難道賀蘭敏帶着編鐘鼓樂去黃河邊演奏韶樂,這河水就會聞樂受到感化,平靜退去?
赫連鋮坐在龍椅上,看到眾臣臉上的表情,如坐針氈,誰說皇上金口玉言?他想任命自己的舅父都不能自由自在,還說什麼金口玉言?
左側的高太后微微傾斜了身子,低聲道:“皇上,還請三思。”
就連太後娘娘都不同意?赫連鋮吃驚的瞪大了眼睛,高太后雖不是他的生母,可自從先皇駕崩以來,這兩年他一直陪同自己上殿聽政臨朝稱制,不少事情上都給予了自己大力的支持,可今日也出言反對了。
“皇上,微臣確實才疏學淺,不堪重任,還請皇上收回成命。”
賀蘭敏出列,捧着朝笏的一雙手直哆嗦,他也盼望着能飛黃騰達,可大司馬的意思很明白,這事情輪不到他來做,自己也不必肖想。得罪了大司馬還能有什麼好下場?這朝中多數官員都與他勾結,自己若是要逆風而行,定然會折戟而歸。
赫連鋮盯住半彎着腰一臉惶恐的賀蘭敏,心中的怒火漸漸的蔓延開來,怎麼也壓制不住。
慕華寅,實在是太狠了!
他都不用朝舅父投以威逼的目光,舅父就心甘情願自己出列推掉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赫連鋮認為,這次是賀蘭敏升職的大好時機,就算如那慕華寅所說,舅父不熟悉水利,自己完全可以派一個得力助手去幫他,又不是讓舅父一人去面對滔滔黃河,為何大家都如此反對?想來都只是看不起他生母皇太后的出身罷了。
“准。”赫連鋮咬着牙齒擠出了一個字,猛的站起身來,怒氣沖沖的朝後宮跑了過去。
“皇上!”高太后驚呼了一聲,憂愁的看了看那張空蕩蕩的龍椅:“上官太傅,還請你去勸勸皇上。”
一路上跑得又急又快,赫連鋮中間都沒歇息一下,怒氣將他的眼睛都燒紅了,撲哧撲哧的喘着粗氣。
總有一天,他要將慕華寅踩在腳下,讓他向自己求饒!
當然,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先祖賜了慕家世代相傳的免死金牌,先皇又任命慕華寅為顧命大臣,現兒自己拿他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即便受了氣,也無計可施。
“皇上,皇上,你要去哪裏?等等老奴!”江六氣喘吁吁的在後邊追着喊,看到赫連鋮跑得跟兔子一樣快,實在擔心,皇上跑這般快,倘若一不留神在哪裏磕着碰着了,自己這層皮可要被太皇太后給揭了。
赫連鋮根本沒顧得上江六的呼喊,只是飛快的朝文英殿跑,他拿慕華寅沒轍,可他卻能將氣撒在慕華寅的長女身上——父債子還,女兒來償還也是一樣的。
當慕瑛小小的身子被他踢得像一隻球,團團的抱在一起,赫連鋮瞬間有一種解氣的感覺,因着慕瑛長得既像慕華寅又像慕夫人,那雙眼睛跟慕華寅尤其相像,又大又亮,赫連鋮提腳之際,恍然有一種感覺,就好像他正在教訓慕華寅一般。
“皇上,你要做明君,便該有容人之量。”上官太傅走上前來,苦口婆心的勸說著赫連鋮,皇上的心事他能猜出幾分,可今日慕大司馬並沒說錯,那賀蘭敏不是個適合人選,何必勉強?
“容人之量?”赫連鋮轉過身來,看着鬚髮皆白的上官太傅,嘿然一笑:“我還只有七歲,他們都已成年,為何他們沒有容人之量,卻要我去容人?”
這真是可笑,為何總是要他來讓步!
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人,穿着淺綠色衣裳,高高懸挂在橫樑上。
那是他的母親賀蘭氏。
當他得知自己被立為太子,欣喜得不知所措的時候,太皇太后憐憫的嘆了一口氣:“鋮兒,你去看看你母親罷,和她好好說幾句話,讓她安心的去。”
安心的去?這句話有如五雷轟頂,讓赫連鋮從巔峰掉到了低谷。
他忽然記起了大虞舊制,皇子一旦被立為太子,生母必亡,三弟赫連毓就是不忍心看着自己母親為自己犧牲性命,這才極力推拒了那太子之位。
母親,他飛快的奔了出去。
到了母親房間的時候,卻還是晚了一步,他親眼看着帶了父皇聖旨過來的內侍們用三尺白綾將母親縊死——在他推開門的那一剎那,母親還在掙扎,那手指還在用力摳着系在脖子上的白綾,那情形,至今還未消弭,在午夜夢回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浮現。
“母親!”他聲嘶力竭的喊,可卻喚不來母親的回應,他眼睜睜的看着母親的腳踢了幾下,最終魅力動靜。
淡綠色的衣裳在面前不斷晃動,一條素白的絲絹帕子落在他的腳邊,內侍尖細的聲音格外刺耳:“賀蘭中式忠於大虞皇室,已自縊身亡。”
不不不,母親分明就不是自縊的,她哪裏捨得扔下自己才五歲的兒子!赫連鋮抱着母親的屍身哭得死去活來,可再也聽不到她溫柔的聲音。
母親的眼睛睜得很大,她死不瞑目!
上官太傅讓他容人,可誰來容他,容他溫柔善良的母親!
這一刻,赫連鋮有些恍恍惚惚,淡綠色的那個身影在眼前不住的搖晃着,指引着他朝前邊走了過去,慕瑛抬頭望着赫連鋮面無表情的臉,不由得有些蕭瑟,朝角落裏邊縮了縮。小箏不顧一切攔在了她的前邊:“大小姐,你別害怕,奴婢就是舍了這條命,也要護住你。”
“小箏……”慕瑛顫着聲音道:“你護不住的,若是皇上真是要打要殺,只求你別走得太遠,去黃泉的路上等等我,來生咱們還在一處。”
慕瑛的聲音雖低,可小箏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酸,用力點頭:“大小姐,奴婢一定等着你。”
兩人說到傷心處,淚水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簌簌而下。
“哼,誰叫你是慕華寅的女兒,你進宮,就是為你父親贖罪的!”赫連鋮逼近了幾步,高高的抬起腳來:“就連太傅大人都勸朕,要朕容下你父親,可朕卻不想容他!既然他將你送進宮來,就是讓你給他來還債的,以後他敢頂撞我一次,我便來責罰你一次!”
原來如此,自己是因着父親受了連累。
這就是她的命罷?她就像一隻被剪去羽翼的鳥兒,無力反抗,只能任由赫連鋮宰割,慕瑛閉上了眼睛,心冷到了極點。
“皇上,阿啟有話要說。”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慕瑛猛的睜開了眼睛,就看到一雙關切的眼眸牢牢的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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