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在戰場上,有回我軍中了敵軍的埋伏,我為他擋了一箭,他後來關注我的傷勢,知道我便是與他長得極像之人後,也沒有太在意,而是以打趣的方式隨口問了我家裏的情況,在得知我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之後,又問了母親的姓名與我的生辰,才知道我竟然真是他的兒子,他在這世上竟然有一個兒子。」
「公公他不知道嗎?」
「完全不知道。」裴翊搖頭道。「母親,應該是在離開他之後才得知有我的存在,之後也沒與父親連絡將這件事告訴他,因此他根本從頭至尾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公公他一直都在等母親?」
「嗯。」裴翊點頭,「聽說是找了幾年都沒找到之後,就回到當初與母親相識相戀的地方守着,期盼母親某天或許會想舊地重遊。」
蘭郁華突然覺得有些心悶與悲傷。「夫君,你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告訴母親?不都說是誤會一場了嗎?為了一場誤會而讓娘和公公分離了二十餘年,老天祂太殘忍了!」說著她忍不住紅了眼眶,她想着婆婆離開王府後便完全脫離了這個圈子,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否則怎會不知道項王爺身邊連一個女人都沒有的事,一想到這裏便覺得心疼,真是造化弄人。
「不是我不想說,而是我不是當事人,想說也說不清楚,加上娘又有心疾,我怕一個說不好沒能解開爹和娘之間的誤會,反倒讓娘的心疾複發,這才不敢提。」
「那怎麼辦?咱們不能明知道是誤會一場,還讓公公和娘分隔兩地啊。」蘭郁華着急道。
「你覺得爹等了娘二十幾年,在得知娘的下落之後,他還會乖乖地待在邊關嗎?」
「可是公公不是邊城守將嗎?」
「守將不是他的職責,他只是正好待在邊城,適逢其會的替皇上解勞,才會暫時擔任守將,戰事結束隨時都可以卸任。所以我算算時間,大概過不了幾天,你就能見到他了。」
「你的意思是公公會到這裏來?」
裴翊露出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緩慢地答道:「當然,娘在這裏不是嗎?」
裴翊所說的話僅隔了兩天便獲得證實。
這一天是入冬難得的好天氣,雪停了,太陽難得從連日厚重的雲層後頭探出臉來,照得昨晚下在庭院裏和樹梢上的白雪一閃一閃的。
裴母將乖孫小寶裹成一個粽子一樣,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張紅通通的臉頰出來見人,其它處都包得緊緊地,然後帶着小乖娃到庭院中堆雪人玩雪。
未滿兩周歲的小人兒走路原就還不穩,上身上厚厚的穿着和軟綿的雪一樣的襖子,讓他在雪地里玩時,就像個不倒翁一,樣東倒西歪,倒下又爬起,爬起又倒下,樂此不疲的讓人看了好笑。
裴母的笑聲因而沒有停過,笑聲連連。
她愉悅的笑聲向四周飄散而去,傳到了踏雪而來的一群人耳里,其中被眾人護衛在中間,衣着貴氣卻不奢華,長相粗獷卻又帶着一股清貴之姿,眉宇間則透着一抹化不開的憂色的中年男子,聞聲后頓時渾身一震的停下腳步。
他一停下,護衛在他周遭的五名侍衛也跟着停住步伐,一行人就這樣停在山路小徑上,聽着不斷從前方飄來的開心笑聲,偶爾夾雜了幾句諸如「小寶好棒」、「小寶好勇敢」、「小寶來奶奶這裏」之類溫柔慈愛的話語。
一行人在雪地里站了許久,其中一名護衛終於忍不住輕聲喚道:「王爺?」
衣着貴氣的中年男子正是項王爺裴成項,裴翊的親生父親。他聞聲后騫然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之後才對屬下點了點頭,一行人再度出發往前走。不過再往前十來步,上了一個小坡之後,位在路的盡頭的民房已出現在眾人眼前。
護院王大和林立一見山徑上出現一群陌生人,立刻從門內閃身而出立在院門邊,不過臉上倒是沒有什麼緊張的神情,因為兩天前少爺已事先告知過他們,這幾日可能會有客人上門,來人應該不少,而且因為是剛從戰場上回來的人,身上可能會有明顯地殺伐之氣,讓他們不需要擔心或緊張。
「是與少爺一起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嗎?」王大當時曾這樣問少爺,結果少爺卻給了一句令他與林立摸不着頭緒的回答。
少爺說:「你們看了就知道。」
他和林立想了半天仍沒想透,不懂少爺是要他們看什麼,又怎會看了就知道呢?
王大和林立兩人不約而同的對看了一眼,同時在對方臉上看見答案終於要揭曉的表情,有些好奇,有些期待。
來人一行共有六個人,他們愈走愈近,六個人的長相也愈來愈清楚,王大和林立突然看見被護衛在中間那個中年男子的長相時,兩個人同時愣了一下,隨即迅速對看了一眼之後又再度看向那張與他們家少爺可謂長得一模一樣的臉,接着喃喃自語般的說道:「果然是看了就知道。」
一群人靠近的聲音終於引來在院子裏玩雪的祖孫二人注意,裴母直起身來轉頭看去,先是看到一群人,然後才看到站在那群人之中目光筆直、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的那個男人,那個被她藏在心底最深處,不敢去碰觸,更不敢隨意去翻閱回憶的男人,頓時呆若木雞。
「奶奶。」小寶不知何時來到她腳邊,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她緩緩地低下頭,神情有些僵硬恍惚,想伸手去摸摸乖孫的頭,卻發現自己全身無力,連想抬個手都抬不起來。
一雙穿着男子皮質冬靴的雙腳突然來到她面前,停在她身前。她一動也不動的看着那雙靴子,恍惚的研究着鞋面上所繡的圖案。
「爹,您來了。」
聲音來自她後方,是兒子的聲音,所以他們父子倆已經見過面,已經相認了?
也是,兒子長得幾乎與他一模一樣,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不為過,只要見着面,沒有認不出對方的道理。只是他們是在何時見面,怎會遇見,兒子怎麼連提都沒與她提過?
「爹。」
是媳婦的聲音,恭敬而柔和,沒有一絲驚慌、驚訝或疑惑在裏頭,平平靜靜的,似乎早有預料、早有準備的那種感覺。所以,媳婦也知道這個人會出現了?
兒子突然微彎下身來出現在低着頭的她面對,先是給了她一個充滿溫暖與安撫的微笑之後,接着便將她腳邊的乖孫抱了起來,然後便聽見他說:「爹,這是您的孫子,名叫裴熙,小名小寶。小寶,這是爺爺,叫爺爺。」
或許是因為爺爺與爹爹長得太像了,小寶這回甚至連猶豫都沒有,直接便乖乖地開口喚道:「爺爺。」
「好,好,乖,乖。」
他的聲音即便是超過二十年的時間沒聽到了,依然是那麼的熟悉,那麼的容易從中分辦出他的喜怒哀樂,只是不管是激動、緊張或傷心、難過,抑或是恐懼、害怕,她記得他的聲音之中始終從未出現過哽咽與顫抖的情緒,因為他總是說男人流血不流淚。所以,剛剛應該是她聽錯了吧?
「爺爺哭,爺爺,不哭,不哭。」
小寶的聲音令她頓時渾身一僵,猛然抬起頭來。抬頭的瞬間她還在想,這個向來流血不流淚的男人是絕對不可能會哭的,更何況是在這麼多晚輩與外人面前。
可是當她抬頭看見一張臉上佈滿歲月風霜,鬢髮已霜白,淚流滿面的臉時,過往的一切嗔痴怨恨似乎在都在那一瞬間隨風而逝,留下的只有滿心的思念與柔情,還有濃濃的歉意。
他們都老了,不再年輕了啊,曾經他們倆是那麼地相愛,那麼地依賴彼此,結果卻因她的獨佔欲與任性而毀了一切,使兩人分離了二十多年,使他這個寧願流血也不流淚的男人淚流滿面的出現在她面前,她真的覺得好對不起他。
「對不起。」她伸手輕輕地撫上他的臉,為他拭去臉上的淚水,自己卻反倒淚流滿面。
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用力的伸手將她緊緊地擁進懷中,緊得就像要將她揉進他的身體裏面一樣,但她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或是不適,只有一種終於回家的心安感受。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見兒子柔聲道:「爹,娘,外頭下雪了,咱們先進屋吧。」
她猛然回過神來,急忙從孩子他爹的懷中掙脫開來,感覺自己整張都好像要燒起來了一樣。唉,怎會忘了兒子和媳婦還在一旁呢?而且還有其它外人也在,這下子真是丟臉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