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林家車馬抵達福州城門的時候,福州知府孫秉之早已在城門恭候多時,林如海領着程青城同他寒暄,孫知府知道林如海幼子尚在襁褓,不免問道,“這位公子是?”
“只是齊桓侯二弟,平日跟着我讀幾本書。”林如海道。
孫知府笑道,“程二公子果真一表人才。”
說的像是從前聽過誰表揚程青城一樣,神情十分真摯。
程青城拱手道,“晚輩見過孫知府。”
孫知府忙道不敢,又對林如海道,“地方僻遠,怕怠慢總督大人。今日天色已晚,還請大人早些安置休息,下官明日在寒舍設宴,為您洗塵。”
“多謝孫大人。”林如海點點頭,自有下頭人領着林家去閩浙總督府。
車馬進了福州城,林黛玉小心的從簾縫中往外瞧,只見城中遍植榕樹,滿眼綠蔭,暗道好一個榕城。
林家派了管事快馬加鞭先來收拾屋舍,也免得到時候弄得無處可住。只是到底還是不比家裏舒服,又沒有主母指揮,只略能落腳罷了。
明萱將小包子交給林黛玉抱着,自己忙前忙后,吩咐了一大通,轉頭看到她姐弟兩個,奇道,“你倆怎麼還在這裏?”
林黛玉笑道,“太太進屋還說讓我倆好生坐着別亂跑,一會子就忘了。”
明萱扶額,“你把小包子給奶娘抱着,給你挑了南邊的院子,你去屋裏瞧瞧,已經吩咐她們換了帳子鋪蓋,陳設什麼的還要你自己拿主意。”
總督府又和揚州的御史官宅不同,灰牆青瓦,古樸大方。林黛玉的院子很大,有三進,都鋪着青石板,林黛玉小心提起裙擺,走過院子,很是歡喜。
這裏同姑蘇一樣,有着水鄉特有的濕潤,又多了沿海的大氣。
原先林家的粗實下人並沒有都帶過來,在當地又買了一批,此時見林黛玉進了院子,這些天暫管院子的依妹上來匆匆福了一身,帶着當地特有的口音,“小姐進屋看看,有什麼不滿意的,我們再換。”
聽慣了流利的京片子,乍一聽很有趣。
宜霜看到林黛玉的笑容,有些晃神,更多是欣喜,那個會在夜裏哭醒的小姑娘不見了,她雖然還是好風雅喜文墨,但是遇事總是第一眼看到那些讓人歡喜的了,再沒有迎風落淚的憂愁。
仙子長大啦。
一群姑娘嘰嘰喳喳圍着依妹問長問短,兩位嬤嬤也好脾氣的任由她們難得放肆一回。明萱身邊的春雨帶婆子抬了兩個箱子過來,見狀板著臉咳嗽了兩聲。
丫頭們喊了聲春雨姐姐,都四下散開了,林黛玉問道,“這是送了什麼來?”
“大小姐的兩箱子書,跟老爺的混在一起了,太太怕您少了書無趣。趕緊的讓我們先送過來了。”春雨道,“依妹是本地人,她們這裏女孩子都會出來大戶人家幫傭,不賣身,就打短工。”
“同男子一樣出門做工?”林黛玉驚訝了一下,又去問依妹,“你多大了?”
“我十五啦。海邊的人家還有漁女呢,織網捕魚比男的還厲害,閩浙女孩子做工的很多的。”
林黛玉平生所見做活的,除了婆子就是家裏買的丫頭,“倒是我孤陋寡聞了。”
依妹便又給她講了些福州的風土人情,這裏女子能擋半邊天,不似京城江南禮教森嚴,也有家裏弟妹多,姐姐扛起家裏生計的。
眾人聽得津津有味,倒把收拾屋子給忘了,等明萱過來的時候,屋子乾淨整潔,就是太乾淨了,几上案上空蕩蕩的,偌大個博古架一樣東西都沒擺。
明萱哭笑不得,“你這是準備成仙了?”
林黛玉吐吐舌,雪雁幾個忙開了箱子,先將描金的鏡匣擱在梳妝枱上,翻起來是正面西洋水銀鏡,再是幾個首飾匣子,林黛玉喜歡每樣材質的首飾分門別類的收好。
這奏是強迫症,在神仙里特別流行。
衣服按着顏色質地擺好,書桌上筆架硯台擱好,最後才開箱子取古玩。依妹平民出身,哪裏見過這陣仗,縮着手站在一旁,有些手足無措。
宜霜推推她,將一隻白玉美人瓶交到她手上,“擱在上頭第二層,我們都夠不着。”
依妹立時應了一聲,恭恭敬敬的將瓶子放上去,手勢跟廟裏燒香祈福差不多。
明萱見她們忙的熱火朝天,朝林黛玉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往院裏說話去了,明萱道,“好些人都是新來的,叫雪雁她們都注意些,丟了東西也就罷了,最怕毀了名聲,你也不小了。”
林黛玉嗔了她一眼,“前頭也還罷了,後頭就別說了。”
“年歲大了,脾氣也見長,你太太我的話也敢頂了?”明萱捏了一下她的鼻頭,“原該有四個一等丫頭,四個二等丫頭的,如今在福州城倒不好找了,咱們總要回去的,帶着人離鄉背井也不好。我本來瞧着這個依妹很不錯,可惜她只肯在咱們家幹活,不肯簽死契,只能給你放在院子裏做個粗使丫頭了。”
林黛玉道,“她不肯便罷了,何苦叫她賣身。我聽着這裏的女孩子都很有志氣,不輸男兒。”
明萱笑道,“京裏頭這樣貧苦人家能撐一個家的姑娘哪裏少了,只是不比依妹能和你說上話罷了。”
林黛玉思忖片刻后道,“我今兒倒是孤陋寡聞,井底之蛙兩回了。”
隨即撇開這個話題不提了。
蒼煙巷陌青榕老,白露園林紫蔗甜。百貨隨潮船入市,萬家沽酒戶垂簾。
林總督忙於接手公務,程承城出發晚還沒到,程青城處於一種三不管地帶,但是同在揚州一樣,他還是對那一溜來討好他客套他的公子哥不感興趣,喜歡自己帶個小廝在城裏亂轉。
福州城自隋唐五代繁盛,城中水路發達,環繞護城河看橋,眼花繚亂,程青城生在京城,也就揚州脫管了兩年,所以覺得還挺新鮮。
等回去還跟林總督感概呢,“果然聖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實在是誠不欺我。”
林總督百忙之中搭理他一回,問道,“青城可在福州城看到了什麼?”
他原以為徒弟打聽到什麼政務相關的小道消息開竅了呢,不想程青城張口道,“三山鼎峙,一水環流,風景絕秀。可惜如今不復前朝海濱鄒魯之名了。”
前半句林總督想抽他,後半路林總督安慰自己還能引導,便問道,“可知為何?”
“福州自治城,幾起幾落,唐末開鑿南、東、西三面的大壕溝,有此稱三山,宋張伯玉編戶植榕,又添榕城美譽。前明三寶太監下西洋……”程青城侃侃而談,掉起了書袋。
林如海只覺頭疼,要聽這個還不如聽林黛玉念呢,比這臭小子念得可好聽多了。好容易將福州歷史講完,程青城這才進入正題,“我在城東偶然聽到有人說,將東西賣去海上,可以賺的一倍的利錢,比如師父這個茶杯,城裏賣五兩,海上就能賣十兩。”
程青城覺得自己打了個比方挺好的,但是林如海用的茶杯是正經北宋汝窯,整套的一個沒少……五兩……呵呵……
故而林總督實在忍不住了趕人了,“知道了知道了,今天功課做了嗎?”
“做啦。”
“明天的功課呢?”
“現在還是今天啊。”
於是林總督把後天的功課也一起佈置了。
嬤嬤們也頭疼,林黛玉到了福州城好像就給鬆了綁似的,小丫頭們居然還給她扎了個鞦韆架,雖然並不牢固,還沒晃就倒了。
邱嬤嬤自覺自己兇惡慣了,怕嚇着林黛玉,便對陳嬤嬤道,“姑娘規矩是不錯的,偶爾鬆快鬆快咱們也能理解。可是老姐姐,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還好沒怎麼著,要是砸着了摔着了咱們怎麼同老爺太太交代。”
陳嬤嬤嘆了一口氣,“我去說吧,你也不是不知道太太脾氣,上樑不正下樑歪。”
嬤嬤們就是這樣的有文化。
林黛玉跟做了錯事的小孩一樣,從窗口偷瞧外頭收拾鞦韆殘骸,闖了禍的丫頭們一個個站在門外立得筆挺,依妹還小聲抱怨雪雁道,“我就說你力氣小,扎不住,你還不信。”
一見陳嬤嬤過來,忙閉着嘴又不敢說話了。
裏頭林黛玉見着陳嬤嬤也是一驚,帶着耍賴的笑道,“嬤嬤別煩她們了,都是我不好。”
“姑娘既知道是自己不好,可知道哪裏不好?”陳嬤嬤和顏悅色道。
“不該胡鬧要鞦韆。”林黛玉低着頭道。
陳嬤嬤嘆了口氣,“姑娘要鞦韆沒有胡鬧,找了工匠或是婆子來弄就行,這屋裏頭一個個嬌滴滴的姑娘,還好沒有傷着的,不然姑娘身邊是不是亂套了?”
“……是”
“咱們私底下說說這個話,老爺太太寵姑娘,就是我瞧着也眼熱,可是姑娘也不小了,到了要說親的時候了,十年的媳婦熬成婆……”
陳嬤嬤正要說到大宅門新媳婦難熬,不想明萱聽了鞦韆的事正好過來,笑道,“陳嬤嬤可別怪我偷師了,我也不故意要聽的。”
“太太,我也是為了姑娘好。”
“我知道,咱們外頭說吧。”明萱站在門外道,又瞪黛玉,“黛玉你給我好好反省下。”
林黛玉朝她眨眨眼,表示了解。
明萱乾脆請了陳嬤嬤同邱嬤嬤去她屋裏喝茶,開場道,“嬤嬤為了黛玉好,我很清楚,多少人都是這樣過來的。若是沒有那會子的養氣功夫,我也不會有今日的太平日子。”
她比黛玉更難,做皇家庶女,一字之差,天壤之別,都是能把握自己性命的人,她兩次婚事不成,多少流言蜚語,唾面自乾也試過。
邱嬤嬤道,“姑娘今年十二了,該說親事了,這樣整日玩鬧,怎麼是好?”
明萱笑道,“嬤嬤這可是錯怪她了,她除了玩鬧看書,管家也是不差的,我有時候交代些事,都做的很好。”
“可……”
“我同老爺心疼她,不想她嫁到苛刻的人家被婆母磋磨,嬤嬤放心,她自有分寸的。”
陳嬤嬤原以為林家想送林黛玉入宮,方托直郡王府重金請了她們,不想明萱話里話外並無此意思,忙問道,“太太不是想讓姑娘去。”
她手指向上比了比,明萱會意,搖頭道,“嬤嬤誤會了,家裏並沒有這個意思。何況我既是她後母,她便是直郡王府的外甥女,如此不是亂了輩分不成。”
林黛玉出身高貴,又才貌出眾,若是入宮必當得一宮主位,不想林家夫婦竟不想,還以直郡王府擋下。秀女有秀女的教法,宗女有宗女的教法,二位嬤嬤便都道自己搞錯了,知道後頭如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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