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待得冰雪消融,便是春意漸起,賈母院裏種了一棵杏花,林黛玉可惜道,“若是種在水邊就好了,臨水照花,好不自在。”
宜霜道,“當日後蜀在摩河池造了水晶殿,池邊盡植杏花,春天一到,杏花落的跟下雪一樣,猶如仙宮。”
雪雁等卻是笑道,“你才多大,倒說的像是真見過。”
小芙蓉自然是見過的,只是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宮殿了,她想着仙宮肯定也不過如此。宜霜雖不通詩書,但是世情傳奇卻是信手拈來,眾人都深覺有趣,就是林黛玉閑來無事也喜歡聽她說上一兩個故事。
“可惜我竟是不得見,月涼水晶殿,春繞杏花簾,想來便美不勝收,”林黛玉不覺神往那番景象,“那花蕊夫人,也是個古今有名的大才女。”
雪雁不知道,接口道,“這個花蕊夫人是不是就是外頭說的桃花夫人?”
林黛玉道,“早讓你多讀些書,如今張冠李戴的。桃花夫人是那春秋時的息夫人,如今楚地還建着息夫人廟的。”
她在這裏與雪雁分說花蕊夫人,宜霜卻是引了舊病,后蜀被宋滅國之時,她便流落在外,無從得知自己第一個主人到底如何。她修鍊至今,也聽過不少故事,說起花蕊夫人,除卻她才華橫溢,卻多是說她奢靡無狀,一女侍二主,實是紅顏禍水,後來才慢慢好些。
聽得林黛玉道,“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眾人便都讚頌息夫人忍辱偷生,貞烈守節。
宜霜忽嘆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林黛玉似是第一次見她般,細細打量了她一番,雖是青春少女,雙鬟桃面,可這一嘆卻說不出的蒼涼,彷彿歷經世事的老人。
只是她卻做不出息夫人這樣人忍辱偷生的事,便回道,“不過徒留虛名,若是我,私有何難,死了乾淨。”
宜霜也顧不上感嘆了,趕緊上前捂住她的嘴,“姑娘別渾說,生死之言不能放在嘴上,舉頭三尺有神明。“
那蒼涼便從她毛毛糙糙的舉止裏頭褪去了,雪雁秋葵兩個又去她拉,“你管你說就是了,怎麼還上手了,別捂壞了姑娘。”
宜霜忙鬆了手,又正色道,“哪怕真的到了末路,又有柳暗花明呢,螻蟻尚且偷生,不要輕言生死。”
林黛玉一愣,正色看她,半晌放道,“這話,我記下了。”
宜霜想,林黛玉若是不想着死了乾淨,這糊弄她還淚的說不準就沒轍了,也不知道誰啊,你說還就還,還沒說你那些個髒水澆壞了人家仙子呢。
又說了一會子話,外頭忽然亂鬨哄的,林黛玉主僕聽了一回,卻聽到外頭丫鬟都在說大姑娘回家了一類的。
原來竟是賈元春被放出宮了,今天歸家。
林黛玉從書房窗口看了一眼,只模糊瞧見一個青衣女子的背影,她進了屋子不久,就有小丫頭跑出來喊着請太醫,竟是賈母暈過去了,林黛玉忙去探望,見賈母臉色灰敗,不由落下淚來,又見剛才那青衣女子也立床頭,一福身喊道,“大姐姐。”
元春似有不解,鴛鴦忙道,“這是姑太太的女兒,林姑娘。”
元春便喊了一聲林妹妹,王夫人匆匆趕來,眼裏此刻只有女兒,拉着元春的手道,“讓你祖母好好歇息,你先同我回房安置吧。”
“祖母不舒服,我這個做孫女的理應要在旁侍奉才是。”賈元春同賈寶玉生的有五分相似,面如新月,眉若遠山,又另有一份從容氣度,只是這份從容,倒叫林黛玉看着有些像另外一個薛寶釵。
賈母靠在枕上睜開眼,虛榮道,“你同你母親先回去安置,母女這些年未見了,我這裏有你林妹妹呢,盡孝也不在這一世,以後時候盡有呢。”
賈元春方行了一禮,同王夫人下去了。比起元春走的時候,榮禧堂佈置更加富貴,向來母親在家中過的極好,再想到自己進宮服侍太妃多年,如今竟如同普通宮女一般被放出宮,無半點恩典,忍不住撲在王夫人懷裏痛哭起來,”都是女兒叫母親失望了。“
王夫人強忍着悲痛,反而去權威元春,”張道士說你是有大造化的,你會有後福的,且忍忍,你現在在家裏頭呢,不比宮裏見不得人的好?”
女官出宮一般都會由上頭賜婚給大臣,元春又是國公府的大小姐,王夫人此時仍有希望,元春前程還在,俗話說先苦后甜才是好命,等日後就享福了。
只是她不知道,賈元春並未同她說出實話,她的寶貝女兒,實是同金釧一樣,被逐出皇宮的,哪裏會有恩典,只是宮裏主子不像她那樣刻薄,讓元春將平日的賞賜都帶出來了罷了。只是這些個賞賜都有宮裏印記,賣不得摔不得,得小心保管,和王夫人送進宮給她打點的相比,不過只抵得兩三成。
今上登基之後,孫貴妃封太妃,勢力大不如前,連兒子都鮮少能見一面,身邊不過元春這個心腹使得上。太妃能得寵,一是保養得當,四旬瞧着仍是貌□□,二是她嬌媚入骨,對着男人很有一番手段,為了保住自己的尊榮,她幾次暗示元春,又將這些個手段悉心教給元春。
賈元春容貌百里挑一,眼見青春不再,很是焦急,就答應了太妃,學的也很是認真。只盼得自己能德蒙盛寵,不僅能投桃報李報恩太妃,更能自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無上榮光。
太妃先派了賈元春去給皇帝送湯,不想到了門口就被太監攔下了,宮裏尚且有太后,哪裏輪到一個太妃來對皇帝關愛呢。後頭又打聽到皇帝喜歡在太液池邊的枕水閣小憩,太妃又疏通了侍衛,送元春進了枕水閣。
原是天衣無縫的計劃,不想最後賈元春在裏頭碰到的不是皇帝,只是個侍衛,更被人當場拿住,誣陷私會。
一時間,太后皇后兩宮震怒,太后道,“孫太妃實在是御下不嚴,這樣不尊重的人如何能留在她身邊。哀家看,好好查查宮裏,但凡再有這樣的,立時趕出去。對了,再挑好的給孫太妃使喚,也是先帝心頭上的人,不要委屈了她。”
皇后自然是應的,可偏偏孫太妃身邊另外一個女史沒有被趕出宮去,反而由太后做主,放在皇帝身邊當了個小貴人。
賈元春能瞞得過王夫人,哪裏瞞得過賈母,在賈母逼問下,一五一十的都說了,這才有了賈母暈倒一時,只是到底是親孫女,同賈寶玉一樣都是她親自教養長大的,仍是要細細打算。
賈母喝了服安神葯,次日便無事了,招來寶玉並三春姐妹同元春見面,寶玉淚水漣漣,拉着元春直喊大姐姐,姐弟二人抱頭痛哭。
在迎春探春面前,賈元春仍是一副嫡長女的派頭,並不很親熱,惜春是東府的,更是隔了一重,卻唯獨對薛寶釵一見如故。
薛寶釵道,“常聽寶兄弟提起大姐姐,如今見了才知道,天底下還有大姐姐這樣的任務。”
“薛妹妹這話,我實在是不敢當。”賈元春謙道。
薛姨媽在一旁笑道,“這姐妹兩個不像表姐妹,倒像是親姐妹。”心裏頭卻是不知道該喜該憂,原以為元春必定能撈個娘娘當的,不想此時給放回來了,後頭寶釵選秀,宮裏頭也沒人能照應,又喜元春這樣的才貌不在宮中爭寵,自家女兒少一勁敵。
眾人瞧了一回,都附和道,“還真是有些像。”
表姐妹倒比她們幾個又血緣的更親,探春在旁冷笑,自元春回來,王夫人身邊便不再有她一席之地,她便跟着迎春在一旁陪坐。
賈母忽道,“都出去,我同元春有話說。”
賈寶玉很是不舍的拉着元春賴着不肯走,賈母卻沒有答應他,哄道,”我同你大姐姐有要緊事說,你去找你林妹妹玩去,她今兒又悶在屋裏頭看了一天書,你讓她仔細眼睛,一會子一起過來吃飯。“
賈寶玉近來去林黛玉屋裏的機會不多,聽賈母開口,想着林妹妹的奶媽和丫鬟定不會再攔自己,便高高興興的去了。
待得眾人都退下,賈母喊了鴛鴦守在門口,卻不說話了,就靜靜的看着元春,她年紀大了,眼皮耷拉下來,可眼神卻不渾濁,仍是犀利的很。
元春被她看的心神不寧,手足無措,強撐半晌之後噗通跪倒在地,”求老祖宗救救孫女。”
賈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兒孫都是債啊,你年歲也不小了,那侍衛姓甚名誰?既然是你們一起唄拿住,他名聲也不會好,等打聽回來是誰家的,喊他們上門提親,你便嫁了他吧。”
元春心有不甘,她是被人陷害的,再者不過是個三等小侍衛,哪裏值得她下架。
“我就知道你不服氣,可是成王敗寇,賭輸了就要認命,這是最好的方法了,免得到時候事情被掀出來,連累了府里其他姐妹。”
元春打小養尊處優,被養的很有幾分大小姐脾氣,府里孫輩的不過她和寶玉兩個正經主子,探春這樣的庶沒算得了什麼,縱是連累了又如何,只是迫於賈母,只能勉強默認了,說了侍衛的名字。
賈母喊來賈璉,將那侍衛的名字,又並在何處當差說與他聽,只讓他去打聽是誰家的兒子,其他並不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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