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戚悅順着叫聲看過去,出聲的女孩長發披肩,挑染着幾撮紫色,此刻她正怒氣沖沖地看着管帶王永民。
她身邊站着一個扎着蜈蚣辮的女孩,出聲幫腔道:“是啊,我們也要休息。”
王永民眉頭一皺:“她受傷了!”
“受傷又怎麼了?受傷就能逃避罰跑了?”披肩發女孩針鋒相對,冷笑了一聲,“那我也受傷了,我也要休息!”
蜈蚣辮女孩也附和道:“是啊!我也受傷了!”
“別胡鬧!”王永民略微提高了聲音,他側頭看了一眼另一邊老兵營的管帶羅興邦,卻見對方正大踏步走過來,他頓時眉心一蹙。
戚悅並沒有開口說話,她視線一掃,不動聲色地看着眼前的這些人。
五年過去,時間摧殘的不僅僅是她的容貌和意志,還有她的記憶,除了一直相伴的孫曉暉,對於這些人,她本只剩下個隱約的印象。不過或許是這段時間作為重大轉折對她的人生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她腦中關於這個地方、這些人的記憶正漸漸變得清晰。
頭髮挑染成紫色的女孩叫盛琪琪,蜈蚣辮女孩叫朱妙珍,兩人跟她是差不多時間進入訓練營的新成員。從七月初進入訓練營,一直到十一月因為流產事件離開,她總共在這裏待了四個月,因為有孫曉暉在旁護駕,她跟她們的衝突不算多。她想不起來今天之前有沒有得罪過她們,但能來到這地方的男男女女都不是省油的燈,只需一句“看不順眼”就能找別人麻煩。
人群中還有幾個熟悉的面孔,不過戚悅並沒有時間一一去辨認。匆忙間她注意到有個女孩跟她一樣頭上纏着繃帶,她隱約記得對方叫姚星,是個幾乎沒有存在感的女孩。
“鬧什麼?”羅興邦走到盛琪琪和朱妙珍面前,冷着臉怒喝一聲。
羅興邦今年已經四十多歲,多年前他當過特種兵,那種生死存亡間磨礪出的煞氣雖然隨着歲月而減退不少,但對付兩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卻是綽綽有餘。
盛琪琪和朱妙珍臉色頓時一變,咬着唇不說話了。她們敢在王永民面前叫囂,不過是看穿了王永民相對心軟,比較好說話,這才柿子挑軟的捏,可面對滿身煞氣的羅興邦,她們卻不敢造次了,誰也不想被揍得鼻青臉腫。
“立刻繞訓練場跑五十圈!”羅興邦繃著臉斥道,“盛琪琪,朱妙珍,你們兩個給我跑!還有你,戚悅,剛才剩下的三十圈也給我跑完!”
羅興邦這話一出,盛琪琪和朱妙珍的臉色就變了,可面對他的淫.威,二人不敢說不,磨磨蹭蹭地準備開跑。
而沒等戚悅說什麼,孫曉暉竟然攔在戚悅跟前道:“羅管帶,戚悅她腦袋磕破了,怎麼還讓她跑?”
“之前的罰跑還沒完成,她必須跑!”沒想到孫曉暉竟然敢反對自己,羅興邦的臉色猛地一沉。
看到這邊出了狀況,本來想要開跑的盛琪琪和朱妙珍都停了下來,幸災樂禍地看着戚悅和孫曉暉,相對於盛琪琪全然看戲的表情,朱妙珍的眼裏還有一絲擔心和嫉妒。而訓練營的其他學員,也饒有興趣地看着這場鬧劇。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反正懲罰的不是他們,他們當然只會看熱鬧,而且也樂於看熱鬧。
“你們還有沒有人性?看不到嗎,她受傷了!”孫曉暉以不輸給羅興邦的聲音大喝了一聲。
平常孫曉暉就是個刺頭兒,一向是羅興邦的重點看護對象,沒想到現在孫曉暉竟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跟他對着干,他眯起眼,突然上前一步,抓住孫曉暉的胳膊猛地一扭一按。
雖然當特種兵的日子早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但羅興邦的身手並沒有生疏,他不過就是那麼一按,看上去輕飄飄的,可孫曉暉卻被整個人壓在了地上,額頭滿是汗珠,一點兒掙扎餘地都沒有,像是只被人類按住的昆蟲,無論如何都掙脫不出來。
“羅管帶,我這就繼續跑!”戚悅眉頭微皺,然而她並沒有開口幫孫曉暉求情。在這個地方,求情是沒有用的,不完成管帶的命令和懲罰,誰都討不了好果子吃。
戚悅轉頭便繞着訓練場跑起來。說是訓練場,其實不過是一大片雜草叢生的破草地罷了。
盛琪琪和朱妙珍見戚悅開跑,也不敢再耽擱,離了她一段距離,也慢慢繞場跑了起來。朱妙珍回頭看了孫曉暉一眼,忙又跟上盛琪琪。
頭上有傷,腿上也吃力,然而此刻戚悅的思緒卻異常清晰。
慶臨市拯救訓練營,就這類訓練營的規模來說,不大不小剛剛好。剛剛她大致數了一下,新人老人加起來總共有四十人,女性人數約佔小半。訓練營的老大是一個叫計郝彬的男人,自稱計主任,他原先是特種兵出身,那個一臉兇相的管帶羅興邦正是他曾經一起服役的鐵哥們。包括計郝彬在內,這個訓練營總共有十個工作人員,計郝彬是主任,還有六個管帶,什麼年齡原先幹什麼的都有,他們輪流訓練和巡邏,六個管帶中就數王永民最心軟。剛才的鄒佳是生活老師兼職校醫,畢竟訓練營里還有女生,她這個女管帶就有用武之地了。除了這八個人,還有一個廚師和一個幫廚,只負責做飯,並不參與日常管理。
這類所謂的訓練營,其實管理很混亂。打着拯救問題孩子的旗號,實行軍事化管理,除此之外並沒有別的措施,甚至有些地方還做電擊治療這類不人道的事。戚悅記得以前偶爾有聽到哪裏的訓練營發生過學員被打傷打殘的消息,然而這類的訓練營卻因為家長有需求而一直存在着。同時,因為國家規章制度不完善,有漏洞可鑽,這些訓練營矯治中心,明面上來說都是“合法”的。
戚悅沿着所謂的訓練場奔跑,跑一圈大概是兩百米,不算大。這個訓練營所在的場地原先是一所廢棄的小學,只有一幢兩層的教學樓和後面的一幢副樓。而現在,那幢兩層的教學樓就是他們的教室、寢室以及員工宿舍和辦公室。兩層樓房各有一間廁所,其中二樓的男女廁所各加了淋浴設備,多了浴室的功能。一樓是教室,管帶休息室和雜物間,二樓依次是男洗手間,男寢室,員工宿舍,女寢室,女洗手間,十個工作人員里只有鄒佳是女的,不過她每天都要回家,用不着宿舍,因此員工宿舍里住的就是其他九個工作人員,並且因為不少人都結婚了的緣故,宿舍並非天天滿員。寢室是教室改造的,窗戶遮上不透光的窗帘,再放一些上下鋪,集體寢室就完成了。後面的副樓就是兩間小平房,一間是廚房,另一間是食堂。
戚悅微微一偏頭,訓練場的一邊緊貼着小學的圍牆,經過加固加高,現在有將近兩米高,圍牆上面還安裝了電網,二十四小時通電。雖然電不死人,但足以將人電昏過去。配電房在教室後面,就在小廚房旁邊,小小的一間,平時吃飯的時候都可以看到。
而平日裏,不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都會有人值班巡邏,將學員們逃離的可能抑制到最小。
戚悅還記得五年前她剛到這兒的時候,根本就沒想着逃走。後來她越來越忍受不了這裏嚴酷的訓練。這個訓練營所謂的“拯救”,只是每天讓他們進行軍事化訓練,而事實上大多數同類訓練營都是這樣,並沒有什麼用。雖然後來她跟孫曉暉在一起後日子好過了一些,但畢竟依然難熬,她終於屈服,要求計郝彬聯繫她的父親。
然而,得到消息來這裏的人,卻是柳薇薇。柳薇薇特意過來,其實是來耀武揚威的,她告訴戚悅,因為上回戚悅打了她一個巴掌,她父親很生氣,不想再見她,讓她死了這條心,好好在這邊改造。柳薇薇沒有告訴戚悅所謂的“改造”期限是多少,在柳薇薇走後,戚悅嘗試過逃離,當然沒有成功,後來她就破罐破摔,最終懷孕流產,事情鬧大被盛怒的戚興城接回。
那時候戚悅處於暴風雨的中心,每天面對太多的責難,並沒有時間冷靜下來多想想,後幾年她才想明白其中關節所在。
其實她剛進入這個訓練營的時候,戚興城來看過她幾次,然而那時候她對他根本沒個好臉色,甚至不願意見他,所以他也不再來了。那一次柳薇薇獨自來見她,也是故意激怒她讓她打了柳薇薇一個巴掌,好留下傷痕回去向戚興城訴苦。自從母親去世之後,戚悅變了太多,滿身的刺,戚興城就算有再多的父愛,也在這一次次的反抗惱怒之中消磨殆盡,再加上柳薇薇臉上的傷和哭訴,戚興城自然不樂意再見她,而柳薇薇也就能阻止她聯繫她父親了。
而在被戚興城帶回家的那幾天裏,戚悅無意間偷聽到柳薇薇和她哥哥柳文德之間的對話,才終於明白,其實她會變成現在這樣,多多少少有柳薇薇和柳文德的推動。柳薇薇早知道那種訓練營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卻故意藉著她當時的糟糕態度勸說戚興城將她送進去,而在她進去之後,柳薇薇甚至買通了計郝彬,讓他“放水”,能讓戚悅多墮落就多墮落。偷聽到對話的戚悅當時就跳出去跟柳薇薇吵了起來,甚至動了手,引來了戚興城。雖然那時候戚悅努力向戚興城說出真相,可面對她過去的斑斑劣跡和柳薇薇的委屈哭泣,戚興城根本不相信她的話,反而毫不猶豫地站在了柳薇薇那邊。後來,戚悅就跟找來的孫曉暉離開了,從此再沒有踏入那個家門一步。
戚悅明白,十八歲的她依然處在叛逆期,真的很傻,可若不是柳薇薇和柳文德的推動,她萬不會走到那一步。
等着她吧,她很快就會回到那個家,奪回屬於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