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謝家寶樹(十一)
當時的謝玄伸手捋了捋顧盈的頭髮,笑道,“一個是家,一個是朝堂,兩者不可相提並論。”
顧盈笑着點了點頭,心裏也知道自己這樣的問題是不可理喻的。
謝道韞嫁出去之後,謝玄的生活變得自由了很多,畢竟除了謝道韞之外也就是謝安夫婦的身份可以管束謝玄,但是謝夫人現在對於顧盈的態度十分親熱,謝玄也就有了更多的時間同顧盈相處。
都說距離產生美,但是這一點對於顧盈和謝玄來說好像並不適用。
兩個人心裏都知道兩個人在一起有多麼不容易,也就格外珍惜這樣的時光,有時候哪怕是顧盈心思敏感的覺得自己和謝玄不合適了,也只會默默的把自己的想法吞回去,等過一會也就好了。
謝玄雖然也時常覺得顧盈的話有失體統,但是每當這時候也只會默默的糾正,而不是上綱上線的談論這件事情,總體說起來,隨着兩個人相處的時間的增加,兩個人不只是關係,就連默契程度也是積累了不少。
時間不超過一個星期,某天早晨謝玄去見謝安的時候,顧盈被謝夫人叫了去。
謝夫人還是一如既往的慈祥,見到顧盈之後先是考校了一番顧盈的學識,然後又講了些謝玄小時候的事情,雖然顧盈不善言辭,但是謝夫人還是很健談的,而且說起話來文雅而又風趣,不知不覺之間兩人就聊到了中午。
“沒想到這麼快就快到中午了。盈盈不妨留下來和我一起吃飯。”謝夫人熱情的邀請道。
顧盈猶豫了片刻,還是微笑着點了點頭。
“那我們先去看看安石那邊的談完了沒有,讓幼度也一起留下來用飯。”謝夫人滿意的點了點頭。開口又一次提議道。
聽到謝夫人這句話,顧盈眼睛一亮,幾乎是迫不及待的點了點頭。
謝夫人笑了笑,帶着顧盈走出了房間,向著謝安同子侄們談論政務的地方走去。
還沒有走到書房跟前,遠遠的顧盈就聽見了謝安在訓斥什麼人的聲音,本來正在了顧盈說話的謝夫人也在瞬間停止了說話。偏頭看向了顧盈。
顧盈愣住了。
不管是什麼人,灌輸到顧盈的思想中的關於謝玄的思想都是謝玄是謝家芝蘭玉樹,是謝家下一輩的希望。顧盈真的不敢相信,現在謝安訓斥的人會是謝玄,可是隔着門看進去,顧盈卻能看傢具被訓斥的人確實是謝玄。
顧盈沉默了。
謝安的話雖然是說給謝玄聽的。卻句句都進到了顧盈的耳朵里。
謝安說謝玄的學問沒有長進。呵斥謝玄不知上進,又拿出了謝家的未來來說教,這些東西本身顧盈都是知道的,她知道謝玄選擇了自己會吃多少苦,但是現在聽見謝玄被訓斥,顧盈還是會覺得不舒服。
愣了很久的神,顧盈終於回過了神來,有些歉意的轉頭看了看謝夫人。
就是這一眼。她在謝夫人臉上看到了不同於謝夫人一直以來營造的慈祥的神色。
那是同謝道韞一樣的,高高在上的。帶着士族特有的矜持和不屑的眼神。
在那一刻,顧盈福至心靈,突然之間想到,也許謝夫人這次是玩的欲擒故縱的把戲。
只有這樣深刻的放縱了才能快讓顧盈深切的體會到自己和謝玄的不同,也許這樣就能輕鬆的讓顧盈主動離開謝玄。
謝夫人也感覺到自己的視線被顧盈看到了,但是她並沒有收回自己的視線,也沒有變回她一直表現出來的那副慈祥的面孔,她只是淡淡的看着顧盈,指了指謝玄所在的地方,“你聽見了嗎?這就是你們的將來。”
顧盈抿了抿嘴,衝著謝夫人點了點頭。
“不只是是將來出仕的事情而已,你的存在對於他來說本來就是一個魔障。”謝夫人淡淡的說道。
顧盈猶豫了片刻,贊同的點了點頭。
“你不是士族,有些事情可能永遠也想不明白,士族的尊嚴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容易打破,哪怕顧家承認你是顧家的人,羯兒的兄弟姐妹也不一定會接受你,因為士族的尊嚴,”謝夫人有些高傲的瞥了顧盈一眼,“不是白衣能夠褻瀆的。”
顧盈抿着嘴站在謝夫人的身旁,不知道自己是該走還是該留下。
“好了你先回去吧。”謝夫人長嘆了一口氣,又一次恢復了往日裏慈祥的樣子。
顧盈勉強的擠出了一絲笑容,衝著謝夫人點了點頭,什麼話都沒說,轉身就離開了此處。
不被人承認的,不被人喜歡的婚姻。
不能讓人受益的,對人的仕途會產生影響的婚姻。
顧盈迷迷茫茫的回到房間,草草的吃了幾口飯就躺倒了床上,然後就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整個下午。
睜開眼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變黑了,但是謝玄還沒有回來,明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過來送的菜,飯菜已經完全涼了。
顧盈起身扒了幾口飯,草草的填了一下肚子就走了出去。
正是半黑不黑的傍晚,天邊沒有太陽,沒有晚霞,也沒有星星月亮,灰濛濛的一片,看的顧盈莫名的傷感。
就在這樣的天氣下,謝玄從門外走了進來,臉上的疲憊之色在顧盈看到顧盈之後一點底單慢慢的褪去,換成了輕鬆之色,“盈盈今天怎麼這麼乖?還知道在外面等我?”
“恩”顧盈笑了笑,算是承認了。
謝玄笑着揉了揉顧盈頭髮,“早點休息,我以後可能會回來的晚一些,不要等我,早點睡。”
顧盈點了點頭,對着謝玄乖巧的笑了笑。
謝玄伸手揉了揉顧盈的頭髮。“明日我同叔父出去,不能在家中陪你,你自己在家萬事小心。”
“我知道了。這次出去幾天?”顧盈問道。
“應該要一個月左右,要參加一個集會。”謝玄長嘆了一聲,“被擔心,只要能早回來,我會盡量早點回來的。”
“我知道了,你早點休息,那我就先回房了。”顧盈替謝玄整理了一下衣服。踮起腳尖親了親謝玄的下巴,“我放心去就是了,不用擔心我。”
謝玄第二天走的很早。只不過顧盈比他起的更早一點,她躲在窗戶後面,透過窗戶的縫隙看見謝玄越走越遠,褒衣博袖。看上去單薄的讓人心疼。
一個月時間也許聽起來很多。但是真的過起來其實也沒有那麼久,因為顧盈總是一天比一天覺得自己能力不足,總是一天比一天覺得自己需要更多的時間進步。
那天顧盈難得的讀完了一卷兵書,雖然並沒有理解什麼,但是心裏也很高興。為了慶祝這件事情,顧盈自己給自己放了一個小小的假,頭一次走出了謝玄的院子。
綠樹成蔭,雖然是盛夏。但是並不讓人覺得炎熱,顧盈在庄園裏轉了轉。突然就聽見小溪的那邊有人的笑聲,顧盈愣了一下,循着聲音走了過去,卻突然在走到一棵樹後面的時候停了下來。
下顧盈面前的這些人都是謝玄的兄弟姐妹,他們圍出了一處活水,在樹蔭下團團而坐,作詩喝酒,看起來說不出的快樂。
不說顧盈會不會作詩,哪怕是會作詩也是和他們這些人格格不入的。
顧盈垂下了眸子,轉身想要走開的時候突然聽到那邊有人說道,“也不知道咱們這麼歡樂的聚會還能有幾次,如果羯兒真的要娶了顧姓的那個白衣的惡化,我們日後的聚會說不得也要叫上她一起,到那時候哪能玩的盡興呢?”
聽到這句話,顧盈本來緩慢的身影立刻快了起來,匆匆的就離開餓了那個地方。
從那一刻開始,顧盈突然感覺有神奇怪的東西把自己和謝家給分隔了開來,不管自己再怎麼努力,自己對於這個大家庭來說還是格格不入。
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顧盈做下了一個讓自己後悔了一聲的決定。
她選擇了逃避。
顧盈渾渾噩噩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找出了自己這些日子練字用的紙,幾箱子的紙,在這個年代,普通人家根本是用不起的,顧盈點燃了火摺子,直接一把火燒掉了這一切。
這是顧盈和謝玄的回憶,顧盈忘不掉自己端正的跪坐在書案前的時候,謝玄在自己的身後摟住自己的那種感覺。
一把火沒辦法燒掉所有的回憶,但是卻可以燒掉很多讓人回憶的機會。
顧盈沒有給謝玄留下任何東西,但是她自己卻帶走了兩樣東西,謝玄給她的竹笛,還有那個紫羅香囊。
長亭中,顧盈獨自拿出了一壺酒,遙遙的向著謝家所在的方向敬了一杯酒。
遠遠的有馬蹄聲傳來,這年代騎快馬的人可不多,這年代的公子爺都是柔柔弱弱的,喜歡坐在馬車上,騎馬的人一般都是軍中的,而且這年代軍隊的戰鬥力普遍比較弱,這麼快的馬蹄聲,真的是久遠的不能再久遠的記憶。
馬蹄聲越來越近,兩匹馬從遠處呼嘯而來,馬背上的人越來越清晰,顧盈清楚的看見了謝玄的身影。
在顧盈看見來人是謝玄之後,謝玄下了馬,將韁遞給了跟在自己身後的明塵,向著長亭中走來。
顧盈看見謝玄之後只有一瞬間的慌亂,接着就鎮定了起來,抬起酒杯微笑着看向謝玄,“幼度路上辛苦了,喝杯濁酒解解乏。”
謝玄點了點頭,走到顧盈身邊拿過了酒樽。
那也許是謝玄一生之中喝過的最烈的酒,因為除了顧盈之外這個年代再也不會有一個人會想到將酒水蒸餾了。
顧盈看着謝玄一口將酒水全都喝了下去,也輕輕的抿了一口酒,抬眼看見謝玄怔忪的表情,笑了笑,“幼度,咱們就此別過吧,從此相忘於江湖,也好過彼此痛苦。”
謝玄端着酒樽的手頓了一下,古樸的酒樽在一瞬間跌落在地,“你在說什麼傻話?”
“我沒有說傻話,”顧盈的表情淡漠,“我受不了你們謝家的這種氛圍,你知道我從來都不是一個閑的住的人,我為了你拘束在謝家這麼長時間,我已經受夠了。”
顧盈說完后直直的盯着謝玄,謝玄的眼睛真的很好看,像一汪深泉,讓人看不到底,但是卻為之着迷。
“你想好了?”謝玄冷靜的問道,“如果你覺得你離開我會比在我身邊更幸福,我不會攔着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夠考慮清楚,畢竟...”
“我考慮清楚了,”顧盈出口打斷了謝玄的話,“我考慮清楚了,沒什麼需要繼續考慮的了。”
謝玄伸手從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遞給了顧盈,“這次我沒有扣留你的信,怕你不高興,信還沒有拆開,這是子猷給你的,你收着吧。”
顧盈眼圈紅紅的想要接過謝玄手中的信箋,微微的低着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如果早回來一天結果會不會不一樣。”謝玄沒有鬆開手,而是衝著顧盈問道。
“這世間,沒有如果。”顧盈回答。
“還記得你跟我說你也想要一個表字嗎?”謝玄又問道。
“我不記得了。”顧盈淡淡的回答道。
謝玄苦笑了一下,將剩下的話吞進了肚子裏。
“我本來想帶你出去遊玩的,你知道的,我就很喜歡遊玩,只不過之前一直沒有機會帶你出去。”謝玄感慨道。
“恩。”
“你確定要走嗎?”
“恩”
“有什麼東西需要帶的嗎?我幫你?”
“沒有。”
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都怪我讓你在謝家受了這麼多委屈,如果我不那麼自以為是你會少受很多委屈的,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如果不願意再見到我,起碼讓明塵送你走,你自己一個人走我不放心。”
顧盈客氣的看着謝玄,“不勞煩幼度了,我自己可以。”
謝玄的拳頭在寬大的衣袖下面攥了起來,沉默了片刻之後幾乎是顫抖着從衣袖中拿出了一根銀釵,伸手遞給了顧盈。
顧盈低頭看着謝玄手中的銀釵,幾乎沒有猶豫的揮手將之打落在了地上,轉過身去閉着眼睛說了一聲,“我不想要。”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