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謝家寶樹（五）

彼時東晉佛道兩教廣泛傳播，儒家學說多少有些式微，顧盈見到的第一本書不是《論語》《春秋》也不是後世才出現的用來啟蒙的《三字經》《千字文》，更沒能用得上這個時代的啟蒙讀本。

顧盈讀得第一本書是《詩經》。

可能就是因為這本《詩經》，顧盈所有的浪漫都留在了這個時代。

謝玄輕輕的把《詩經》放在了顧盈的腿上，“《詩經》你聽過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顧盈轉頭看向謝玄，“我聽說過，但是不是很明白。”

“恩，”謝玄伸手揉了揉顧盈的頭髮，“你說的的確是詩經裏面的。”

顧盈眉眼彎彎的笑了笑，“幼度最喜歡喜歡哪一句？”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靡靡。”

顧盈低着頭思考了一陣，雖然依照她的文言文水平是沒有辦法去理解着四句話的，但是顧盈還是從中感覺到了深切的悲傷。

天可憐見的，這其實是其中的一首戰爭詩。

“小妹呢？小妹喜歡哪一句？”謝玄轉而問起顧盈來。

當時的顧盈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就吟誦出了《國風·邶風·擊鼓》中的句子“死生挈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當時的顧盈還不知道這也是一首戰爭詩，也許是女子同男子在上戰場之前的約定。

顧盈吟誦完之後十分調皮的笑了一下，完全沒有注意到謝玄神色的怔忪。“你不覺得這句很美好嗎？”她撩開帘子往外看，遠山如黛，她緩緩的說道。“一生一世一雙人，多麼美好，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不就是這樣嗎？”

謝玄沒有說話，顧盈問的的確不是一個好問題，司馬相如看中的是卓文君還是卓文君的家室，這麼多年來眾說紛紜，已經無人知曉了。但是司馬相如並不是不想要納妾，卓文君也並非沒有抱怨過這段婚姻。

所謂的和美，也許只有眼前的這個小丫頭才會這麼熱為。畢竟哪怕恩愛如叔叔嬸嬸兩人。也沒有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啊。

今天的這段經歷，現在的顧盈覺得沒有什麼，但是日後顧盈每每想到這裏都會覺得今天的許多事情都預示着他們將來的經歷，有些話。竟然是一語成讖。

車內難得的安靜了片刻。顧盈扯了扯謝玄的衣袖，“你不教我嗎？”

謝玄勉強壓下心裏的不安，湊到顧盈身邊去教她讀書。

當時的顧盈雖然還沒有開始修鍊，但是已經比常人聰慧許多了，其一目十行過目成誦的本事，就連謝玄也免不了驚訝，但是驚訝歸驚訝，他的心裏還是有些失落的。

一來。學生太聰明了先生就容易下崗失業；二來他現在回憶起顧盈說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竟然覺得十分貼切，顧盈最讓讓你憐惜的就是對待事物的一份懵懂。顯得天真爛漫，但是如果懂得再多一些，說不定就會像自家阿姊一般了，謝玄倒不是覺得自家阿姊有什麼不好，但是一個女孩子總不好太過於清高了。

不管怎麼說，這對師徒到底還是相處的極為愉快。

預計要到謝家那天，顧盈穿了一身青衣，隨便挽了一個髮髻，她知道自己弄不好謝玄總會幫她弄好的，所以倒是一點都不着急。

顧盈推門出去，對面的謝玄也是剛剛推門，今日他穿了一件極為寬大的青衣，儒雅中帶了幾分柔美，顧盈其實是很不明白謝玄的審美的，這麼寬大的衣服他穿着就不嫌晃蕩嗎？顧愷之是這樣，謝玄也是這樣，王家兄弟也是這樣，秀出你們的小蠻腰不好嗎？

“你穿這件衣服很好看。”謝玄笑了笑，走過來幫顧盈整好了頭髮。

顧盈臉紅了一下，垂下了頭，“幼度穿的衣服也很好看。”

兩個湊不要臉的例行的互相誇讚了對方一番，相攜一起去吃飯。

和謝玄相處了這麼一段時間顧盈現在吃飯已經有了謝玄的幾分優雅，謝玄吃東西一向比顧盈吃的要少很多，顧盈還在吃飯的時候，謝玄早已經吃完了飯，開始幫顧盈布菜。

當然吃得津津有味的顧盈沒有注意到明允見鬼的表情，謝玄真的從來沒有這麼貼心過。

今天的啟蒙讀本是《道德經》，手裏拿着這本書昏昏欲睡的顧盈壓根就不知道這本書的來源，可是明允知道。

昨天夜裏，明允在旁邊守着謝玄，看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默下了這本書。

他昨天晚上守在自家郎君跟前幫着研墨，看着謝玄一筆一劃的寫完了整部《道德經》。

只可惜，這一切顧盈都不知道。

顧盈從來不是一個專心的人，哪怕是中考的時候，她也是那種一邊看小說一邊備考的存在。雖然只是學了短短的幾天時間，但是顧盈卻已經厭惡了，她放下了手中的書，轉頭看向一旁正在看兵書的謝玄。

“我今天不想讀書了。”

謝玄放下手中的書看着顧盈，等着顧盈給他一個合理得的解釋。

顧盈只是想要偷懶，當然是不可能有像樣的解釋的，她只是輕輕地扯了扯謝玄的衣袖，“好幼度，今天不讀了好不好。”

謝玄沒有說話，顧盈十分俏皮的笑了笑，“好幼度，好先生，且容我休息一天吧。”

謝玄愣住了，先生自然是有老師的意思，可是也是對夫君的稱呼，她先前喜歡直接稱呼謝玄的字，自然不會有什麼歧義，可是現在這個先生叫了起來，卻讓謝玄感覺到了幾分恍惚。

謝玄放下了手中的書，輕輕地點了點頭。“好，那就休息一天。”

顧盈歡快的把書放到了一旁，托着腮坐到了謝玄身邊。“幼度，這本書上的字寫得好漂亮，我想學。”

“這種字體並不適合女子，我可以教你寫《曹娥碑》上的那種字。”

顧盈面露茫然之色，“曹娥碑？沒聽說過！”

謝玄有些失笑，“曹娥碑上的字體是公認的適合女子練習的。”

“你這是性別歧視，這不公平！”顧盈表現的義憤填膺。

“你真的決定了？”謝玄又問了一遍。

顧盈點了點頭。她其實看不出這些字都有哪裏好來，只是覺得這字寫得工工整整的，像極了顧盈初中的時候寫過的字帖。但是現在謝玄這麼一否定，顧盈就偏學不可了。

“這是我寫的，你當真要學？”謝玄在某些方面真的很了解顧盈，比如說他很清楚顧盈最喜歡王家人寫得字。

“學。怎麼不學？”顧盈下意識的就回答了。等反應了過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後悔的餘地，“什麼？你說這些字是你寫得？”猶豫了一下，賭氣似得說道，“不管我要學。”

“好，那我教你。”謝玄探過身來輕輕的揉了揉顧盈的頭髮。

從顧盈的角度可以看見謝玄的相貌，謝玄長得真好看，長長的睫毛，眼睛像是一汪秋水。這張臉幾乎讓顧盈覺得自慚形穢。

顧盈看着謝玄的嘴角漸漸的出現了笑意，這才覺得自己就這樣看着謝玄有些失禮。所以連忙低下了頭，沒話找話似得說道，“幼度你有沒有發現自己實在是太瘦了？”為了印證自己的說法，顧盈還伸手戳了戳謝玄，“你瞧，全是骨頭。”

謝玄本來揉着顧盈頭髮的手停下了動作，直接抓住了顧盈的手。

顧盈立刻往回抽自己的手，“幼度，你莫要生氣，我只是說說。”

“恩，”謝玄恩了一聲，突然就俯下了身來，不是像之前那個吻一樣輕輕淺淺的一印，謝玄輕輕的含住了顧盈的下唇。

此時的顧盈腦子裏其實是一片空白的，心跳的很快，感覺整個人都變得酥酥麻麻的。

在相當長的反應時間之後，顧盈終於反應了過來，她先是覺得自己應該直接咬他一口，但是又不敢，在這種地方出現傷口明允是一定會懷疑的，而且如果這樣的話謝玄回到謝家該有多麼尷尬。

所以顧盈所給與謝玄的就是默許。

在長時間的沉默過後，兩個人沉默的分開了，顧盈紅着臉整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默默的別過了身去，沒有開口說話。

謝玄靜靜地把顧盈攬進了懷裏，“別生氣，我向你道歉。”語氣中卻沒有一絲真的懺悔的意思。

顧盈象徵性的掙扎了一下，默默的靠在了謝玄的懷裏。

謝玄緊緊的摟住了懷裏的顧盈，輕輕的湊到了顧盈的耳邊，“別生氣，我娶你，可好？”

顧盈的臉立刻紅了，像熟透了的櫻桃，“你說的倒是輕巧。”顧盈輕聲說道，但是心裏是怎麼想的也許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是只是一瞬間，顧盈就猶豫了起來，有些事情，不光是自己覺得好就好的，她畢竟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在這個前提之下，不管顧盈能夠付出多少，有些事情早已經註定了不公平。

但是當她抬起頭來看向謝玄的時候，在謝玄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時候，顧盈的卻只說出了一個“好”。

謝玄和顧盈到達謝家的時候並沒有初夏顧盈想像中的那種眾人相迎的場景，兩人一起下了牛車，謝玄轉頭祝福了明允一聲，“我先去見叔父，你去告訴阿姊，就說我回來了。”

明允點頭應了，謝玄這才拉着顧盈往裏面走去。

顧盈四處瞧着，內心充滿了茫然，沒有華麗的房舍，也不是幾進的大宅，看上去更像是一處莊園，而不是大家的宅院，最重要的是，顧盈還能看見在田裏耕作的農夫。

“幼度，這就是你家？”顧盈偏頭去問旁邊的謝玄。

“恩”謝玄點頭應道，“今後也是你家了。”

顧盈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這些地方全都是？這麼大？”

“是，就是這麼大，”謝玄指了指遠處的群山，“那些山也都是謝家的，旁邊還有幾處別墅。”

東晉是個戰亂頻繁的年代，世家大族把持政權，這些士族聚族而居，往往是佔地百里，族內百工之匠俱全，儼然是一出國中之國。

這樣的莊園，在平常的時候能夠自給自足，如果發生了戰事也能夠成功的防衛。

在顧盈到處看的時候，謝玄已經領着顧盈見到了謝安。

對於謝安顧盈倒是清楚一些，畢竟詠雪的那篇文章開頭就是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謝太傅就是謝安。

面前的謝安看上去大概就是四十幾歲的樣子，仍然是個美麗之人，顧盈跟在謝玄身後跟謝安夫婦見了禮，謝安夫婦看上去性格倒是還好的樣子，雖然很少和顧盈說話，但是待客很周到。

謝玄很快就和謝安夫婦說完了話，帶着顧盈離開了。

顧盈雖然聽得雲裏霧裏的不是很明白，但是也能知道，謝玄並沒有提要娶自己的事情。

出了門，顧盈默默的跟着謝玄走了一段路，過了很久才忍不住開口問了謝玄一句，“幼度，你為什麼沒有跟你叔父提起我們兩個的事情。”

謝玄輕輕的撫弄了一下顧盈的頭髮，溫聲說道，“不要怕，我答應要娶你就一定會娶你的，只不過現在時候未到。”

顧盈偏了偏頭，躲過了謝玄的手，“那什麼時候是到了？”

“我已經給長康去信了，我們要等長康的消息。”謝玄收回了自己的手，輕輕的颳了一下顧盈的鼻子，“怕什麼，我就是死了，也絕對不可能不要你的。”

顧盈臉一下子就紅了，瞪了謝玄一眼，想要走又不認識路，只能狠狠的掐了謝玄一下。

謝玄這次帶着顧盈見得是謝道韞，謝道韞的確是一個美人，膚如凝脂，美眸顧盼神飛，雖然是姐姐但是謝玄明顯面對謝道韞的時候也不是很輕鬆。

“阿姊，這位是顧小娘子。”謝玄介紹道。

“唔”謝道韞瞥了顧盈一眼，淡淡的點了點頭，並沒有太大的反應，“羯兒出去了這些日子，學問可有長進？”

謝玄的臉色立刻鄭重了起來，“有幸在路上見到了顧家長康郎君，和王家的三位郎君，在同他們交談之後收穫良多。”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