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樞密使安重誨(三)
樞密使安重誨(三)
面前之人雖蓄着滿臉的鬍鬚,可顧棉就是一眼便認出他。
剎時,本以為早已埋藏在心底的回憶如潮流般紛紛湧來。
他低頭,他舉杯,他回身,他輕笑……
他開口,輕喚“阿棉……”
“康樂郡主。”安重誨揖手。
他雖不能辨識人臉,但方才朔方王喚她“康兒”,想必便是那位先帝御口親封的二品郡主,她是二品,他乃從二品,應當行禮。
捏着食盒木蓋的手無意識用力,指尖沒入木蓋,疼痛鑽心而來將顧棉自回憶拉離,她自嘲一笑,儘是苦澀。
這不是他,這怎麼能是他。
那人永遠是素衣寬袍玉冠束髮,眉眼間時時帶着笑意,低聲喚她時尾音上揚似帶着無盡喟嘆。
而面前之人玄袍金帶,周身儘是肅殺之氣,目帶疏離……
胸腔處傳來陣陣悶痛,顧棉身軀輕晃兩下,直直向後栽去。
“康兒!”
瓷碗碎裂熱湯潑濺一地,朔方王箭步上前將顧棉癱軟的身軀撈入懷中“銀釧!請韓大夫!”說著腳下生風抱着顧棉出了書房。
平靜的湖面投進一顆石子。
寧靜的院中瞬時變得嘈雜,僕從往來的腳步聲,朔方王焦急的吼聲交雜着傳入安重誨耳中。
不知為何,他突地想起方才那人看着他的眼神。
目色凄凄似有無盡滄桑。
安重誨劍眉微蹙,據他所知,康樂郡主將將年滿十三,朔方王夫婦對其疼寵有加,這樣一個人怎會有那般滄桑的眼神?讓人覺得她似已歷經三生……
***
“大悲傷身,何況郡主本就底子不比他人,更是經不住大喜大悲……”
韓大夫蒼老沙啞的聲音隱隱傳入耳中,顧棉忍着全身的癱軟無力勉強睜開眼睛“阿娘……”
朔方王妃趕忙拭去眼角的淚花,雙手攏住顧棉一隻手“康兒醒了?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兒沒事……”顧棉勉力扯出一抹蒼白的笑,緩緩搖頭。
“那便好,那便好!”朔方王妃說著又紅了眼圈,轉頭不住拭淚。
喝過葯,睡意襲來,顧棉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不知今夕何夕,恍惚間聽到系統的聲音——
【抱歉,之前由於系統失誤宿主攻略人物資料未能齊全,現已補全,請宿主注意查看。】
資料中補全的部分便包含安重誨的影像——
玄袍金帶,目若寒冰。
那張隱藏在鬍鬚之下的臉竟與王莽生得一般無二!
“安重誨……”顧棉低喃。
***
安重誨只在朔方王府停留了兩日便自行離去,彼時顧棉端着葯碗將黑稠奇苦的葯一飲而盡,張口含住銀釧遞到嘴邊的梅子糖,酸甜的味道頃刻溢滿口腔驅走先前的苦澀。
之後顧棉的日子重又變成了四個月前的情形,鎮日被朔方王夫婦拘在床榻之上,滿屋子的醫書成箱的被抬出去,屋子裏日日瀰漫著藥草的清苦。
窗外的迎春花隨風飄走,陽光一日日暖熱起來,床頭木盒中的梅子糖換了兩撥。
已到六月,韓大夫終於鬆口表示顧棉可以下床稍作活動。
對於她這個“師父”,顧棉只覺得好生無奈。
這次她因悲慟過甚暈倒,其實並不需要卧床月余,可韓大夫偏偏一本正經的跟朔方王夫婦表示“郡主如果不卧床靜養,定有性命之憂。”於是她便被拘在床榻月余,至於那日日送入口中的奇苦湯藥……
韓大夫會說他是特地挑了最苦的藥方?
顧棉表示:控制不住情緒神馬的不是我的錯啊!
不過經此一事,顧棉這才是真真意識到自己現在是一個病秧子,忌大喜大悲,忌思慮過重,忌勞累……
這一大堆忌諱個個要牢記於心,否則一個不慎小命不保。
將這些個忌諱盡數列於紙上,刻於腦海,顧棉真正過起了屬於病人的修身養性的生活。
本種着各色花草的院落被盡數種上草藥,田壟清晰葯香撲鼻,顧棉每日最大的樂趣便是指揮碧珠銀釧二人侍弄藥草,自己坐在廊下翻看醫書,偶爾與韓大夫探討一二,日子過得沉靜如水卻又不乏趣味。
於是朔方王府中之人發現他們這位郡主周身的氣度一日比一日嫻靜,只遠遠瞧着便覺得心下一片安寧。
***
一日又一日,時間如水悄然流逝,倏忽便是兩年。
兩年間顧棉與韓大夫聯手多番努力總算是將這副身子調養的大有起色,雖說不能與常人無異,但小心將養活個三四十年也不是沒有可能。
朔方王夫婦為此對韓大夫感激不已,連連請求他留在府中頤養天年,無奈韓大夫心不在此,留下書信悄然離去。
朔方王妃感慨之餘攜了顧棉上山,母女二人親手在寺中為韓大夫點下一盞長明燈,只願韓大夫福壽延綿。
夏日悶熱,顧棉身子難免有些不好受,山中清涼倒讓她舒緩許多,朔方王妃見狀乾脆與顧棉在寺中長住,只等挨過酷暑。
這日顧棉帶了碧珠銀釧兩丫鬟去後山閑逛。
山野之中寂靜無聲,偶有蟬鳴蟲語入耳,銀釧碧珠二人手中俱拿着小鏟,手挎竹籃,在顧棉的指導下挖下一株株野菜或藥草。
驀地,顧棉鼻頭微動,細細嗅着空氣中的味道,越嗅眉頭皺的越緊。
“血腥味?”
幾乎是她話音剛落的瞬間,一滴腥稠的液體從眼前墜下落在草葉上順着草莖滾落,銀釧碧珠齊齊倒吸一口涼氣,連連後退幾步。
顧棉順着血滴落下的方向看去,頭頂枝葉繁茂的大樹最粗壯的枝椏之上靠坐着一人,他左手捂在肩頭,右肩赫然插着一支折斷的羽箭,不少血滲出指縫,但這顯然不是方才血滴的源頭。
又一滴血落下,顧棉擰眉細看,心下瞭然,怕是這人的腿上亦受重傷,方才的血滴便是從大腿滴落。
許是失血過多影響了敏銳,那人過了許久才意識到樹下三人的存在,蹙眉低頭看來。
這一下讓顧棉看清了他的臉,面上不由帶了愕然——
安重誨!
只一息之間,顧棉便被挾持,薄如蟬翼的軟劍抵着脖頸,身後之人呼吸紊亂“別動。”
他手上不穩,說話間便在顧棉脖子上印出一道血痕,顧棉這才想起,系統資料中註明這人是個臉盲!示意銀釧碧珠莫要驚慌,顧棉鎮靜表明身份“安將軍,我乃朔方王府康樂郡主。”
“康樂?”安重誨緩慢重複。
難不成不記得了?顧棉心中急轉,正想着自己身上有沒有帶什麼可以證明身份的物件,驀然覺得肩頭一沉,身後那人竟大半個身子倚靠在她身上。
“有勞……郡主……”
身後的呼吸陡然變輕,顧棉止住銀釧碧珠的驚呼,招呼她們二人幫忙。
不知什麼原因,安重誨即便昏過去依舊緊握着手中的軟劍,勉力撐在地上,卸去不少重量,這才讓顧棉支撐住他,否則定會被他壓得撲倒在地。
銀釧性子穩重被顧棉遣去知會朔方王妃,眼見着安重誨呼吸若有若無,顧棉也顧不得旁的,叮囑碧珠幾句,低頭細細查看安重誨身上的傷口。
這一看饒是顧棉也心有餘悸,安重誨除了肩頭那處箭傷和大腿上深可見骨的傷口,就連背後也有幾道口子,更別說身上旁的地方細細碎碎的小傷口。
這人究竟是什麼做的?受了這麼重的傷還有力氣爬上樹,甚至還挾持她。
手頭沒有工具,箭傷暫時不能處理,好在方才尋到了不少止血的藥草,顧棉一律命碧珠鑿碎敷在他傷口處,又想方設法灌了他幾口水,朔方王妃總算到了。
見到地上昏迷不醒因失血過多面色發白的安重誨,朔方王妃僅僅錯愕幾秒便收斂臉上的神情,命人去趕馬車,一行人帶着重傷的安重誨提早結束行程回府。
此番隨她們二人上山的均是朔方王府的家僕,俱是忠心之人,自然不必擔心會傳揚出去。
馬車中,顧棉取得朔方王妃同意,拿出銀針封住安重誨身上幾處要害穴位,保住他性命。
事實上,安重誨重傷至此理應不該擅自移動,但寺廟之中人多眼雜,即便是守衛森嚴亦會有疏漏之處,安重誨此番重傷顯然不一般,自然是小心為上。
***
馬車疾馳下山,朔方王早已收到消息,召集薊州城中數名名醫等候多時,對外宣稱是顧棉舊疾複發。
這便解釋了為何原本上山小住的朔方王妃母女為何匆忙下山,亦能擋住有心人的視線,畢竟這位康樂郡主身子不好是全薊州城都知道的。
安重誨被送入朔方王的院中,顧棉回了自己院子,這一番顛簸她身子有些吃不消,早早便沐浴準備入睡,誰知剛挨上床榻朔方王妃身邊的枝兒便來了。
“娘子,王妃請您去一趟。”
若無要事朔方王妃定不會命人喚她,顧棉只得打起精神套上外衫半濕着頭髮隨枝兒去朔方王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