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歸家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時光一如白駒過隙。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江城之外,碧草茵茵,蝶戀花間,卉木凄凄,正一派盎然春景。
官道上只一輛馬車緩緩前行,車軲轆吱呦呦轉着,行得分外平穩。
馬車內坐着一名少女,看年紀也不過十七八歲模樣,唇紅齒白,雙眸正盯着馬車外發獃。
此時正晌午,春日的暖陽照在人身上熏得人懶懶的。馬車內的少女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忽聽得車外傳來一聲響亮的嬌喝:“臨兵列陣斗列皆在前,以吾之名御四方之風,化利刃於吾之手,破——!”
但見一陣疾風平地而起,風如無形之利刃刷劇破開道旁阻隔的樹木,徑直向馬車劈去。霎時間只聽得噼里啪啦一陣混亂的響聲,馬車在風刀之下頓時散作一片藍色光點隨風散開了去。
“哼,上官流雲,看你往哪兒跑!青龍乙木尊吾令,縛!”一道符咒破空飛來,斜斜扎進一旁的泥土裏,青色咒光頓時耀眼射出,春草纏藤破土而出,直向被劈作兩半的馬車而去。
蔓生的藤木迅速將馬車殘骸包裹起來,遠遠望去宛如兩根枯古斜生道間。
咒光漸漸淡去,一抹紅色的身影飄飄而落,蓮足輕輕點地,裙袂飛揚。來人是個女子,極為年輕,臉上還帶着未脫的稚氣。只見她三兩步便飛奔至那馬車前,看着被藤蔓緊緊包裹住的馬車,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
“上官流雲啊,上官流雲,終於讓我逮到你了吧!”紅衣少女雙手抱懷對着那馬車殘骸朗聲說道,言語間儘是得意。
“是嗎,莫曉風你就那麼肯定這樣就算捉到我了?”馬車裏的傳來的說話聲雖也有幾分少女未脫的稚音,但也十分淡定。
“哼,你都已經被我的青龍符困在了馬車裏還敢說沒被捉住嗎?”莫曉風冷哼道。她自認青龍符咒借的是四象神力,饒是上官流雲再有本事也絕對逃不出這青龍符咒的束縛,故而也放心大膽起來。
“喔?”一聲頗為玩味的聲音,帶着些些許許戲謔的味道。
“上官流雲,你要是有本事就先從裏面出來站在我面前再說吧!”莫曉風自是不信上官流雲會出的來的,她冷冷斜睨着那馬車放肆說道。
“臨兵斗者街陣列在前,朱雀之火,焚燼,急急如律令!”一聲厲喝,灼熱之氣頓生,無名火頓時從馬車內躥了出來,下一瞬間便烈火熊熊。
火勢蔓延極快,不過眨眼功夫,火舌便纏上了那青藤之上,青藤哪裏耐得住烈火焚燒,咒力頓時弱下,鬆開那緊緊纏繞住的馬車,向地底鑽去。
“可惡!”但見莫曉風暗暗一咬牙,卻不認輸,從懷裏掏出一張水行符毫不猶豫地朝着那火光閃閃之處砸去,只是符咒飄到半空尚未顯效,便知聽得一聲驚雷炸響,雷光劈下,頓時將那張符紙給劈成了兩半,在空中燃起,頃刻間便作了灰燼。
“臨兵斗者陣列皆在前,尋天地之風,結未結之繩,從吾之號令,縛!”
未及莫曉風反應,一聲厲喝,四下里頓時風起。莫曉風只覺一陣無形之力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緊跟着手腳便被這無形繩索給束縛起來,絲毫動彈不得。
“現在是誰捉到誰了?”一聲輕笑,一個身影從旁邊的樹上縱身跳下,蹲到莫曉風面前痞痞地笑問道。
莫曉風抬起頭,掙扎着怒瞪着面前的人,大喊道:“你這又是什麼咒,混蛋上官流雲,你放開我!”
上官流雲嘴裏叼着剛從草地里摘下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狗尾巴草頭在莫曉風面前上下晃蕩。
“放你?那我不是虧了?你偷襲我,還毀了我的馬車,現在打輸了一句話就想讓我放你?”
“那……你又想怎樣啊……”莫曉風看着面前上下晃動的狗尾巴草就莫名有些心悸。
“這個嘛……讓我好好想想!”上官流雲若有所思地說道,手中的狗尾巴草有意無意地往下落了落,正巧不巧地落在莫曉風的脖子上。
狗尾巴草毛茸茸的草頭若有似無地劃過莫曉風脖頸間的皮膚,激得莫曉風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扭着身子拚命想要躲過那狗尾巴草的襲擊,但是奈何全身上下動彈不得,脖頸間傳來的癢意逼得莫曉風快要哭了出來。
“上官流雲!”她大聲叫嚷道,聲音里依然帶着強忍的哭腔。
“有了,你就把這個鈴鐺給我當做賠罪好了!”上官流雲當然也知道適可而止,她在心底暗笑一聲,伸手從莫曉風的腰間拽下一串鈴鐺來,在莫曉風面前晃了晃,鈴鐺隨着他的動作叮鈴鈴直響。
“好好好,給你給你,你快點把我放了!”莫曉風急促道。
“把你放了可以,但是先說好,你可不許再偷襲我!”上官流雲晃了晃手中的狗尾巴草,眯了眯眼,邪笑着說道。
“不偷襲你!”莫曉風一咬牙狠狠說道。
“風盡散於四方,急急如律令!”上官流雲捻了個咒訣,低聲詠唱,一聲令下,那無形的風索便頓時鬆散開去。
莫曉風從地上爬起,卻是頭髮凌亂,滿身塵土,十分狼狽。
上官流雲撤去了莫曉風身上的咒術,又隨後捻了個咒訣,一聲輕喝,那被莫曉風損毀的馬車便立時憑空消失,不見了蹤影。
再看上官流雲,從懷中抽出一沓符紙,向空中一灑,緊出跟着中指食指併攏指向那漫天飄飛的符紙,一聲低喝,空中的符紙便彷彿有了意識一般粘貼在了一起,不過片刻功夫便黏出了一輛馬車的模樣。上官流雲嘴角勾出一抹淺淺的笑意,在那符紙馬車落地的瞬間輕打了一個響指,符紙馬車上頓時閃過一道暗光,抬頭再看,已然與普通的馬車無甚差別。
馬車緩緩停在上官流雲面前,上官流雲躍身上車,手指上勾着的鈴鐺叮叮噹噹直響。
莫曉風拍掉身上的塵土,抬頭見上官流雲上了馬車,也毫不猶豫地縱身跳到了馬車上。
“誒?莫曉風,你又想被收拾了嗎?”上官流雲見她跟上,立時眯起眼來盯着她問道。
“切,姑奶奶剛才只是一時大意,才不是打不贏你。不過你這馬車不錯,不如載我一程如何?”莫曉風摸了摸上官流雲的馬車坐墊說道,雖說是咒術凝成,但卻也十分舒適。
“喔?你我是否順路都不知道,就讓我載你,你就不怕我把你綁去賣了?”上官流雲挑了挑眉說道。
“你去江城,我也去江城,怎麼不順路?咒術我不敢說,但是占星,本姑娘認第二隻怕着天下就沒人敢認第一!本姑娘此行出門前便算定了一路平安,自是不必擔心有違天命。”莫曉風頗為自豪地說道。她咒力不深,但是靈力卻絲毫不弱,在觀星方面更是天賦異稟,又生於占星聞名的陰陽世家,占星之術早已入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上官流雲聽她的話,微微怔了怔,似是猛然間想起了什麼,但卻也不再多言,只輕輕搖了搖頭,便任由她賴在了自己的馬車上。
馬車重新回到大道上,莫曉風斜卧在馬車的軟榻上,只手撐着頭,倒是分外愜意。紅色的紗裙垂到馬車的底上,金線繡的朱雀圖紋分外逼真。
“上官流雲,剛才那咒你從哪兒學的,我怎麼從沒見你用過?”莫曉風用手挽着自己的發梢,抬起眼將目光落到上官流雲身上問道。她與上官流雲自小便是如此,兩人見面便要過招,但卻也拿捏得下尺寸,這咒術精進本就在於不斷切磋,如今架打完了,自然是該探討探討的。
“想知道?”上官流雲閉着眼揚聲問道。
“本姑娘好奇不行么?”莫曉風皺了皺眉說道,她垂下眼不再去看上官流雲,心裏卻又是百般糾結,雖然想向上官流雲偷師,但是這樣不就等於承認了自己打不過上官流雲,堂堂莫家大小姐才不會做這種事呢!
“告訴你,也無妨。”上官流雲眯着眼縫瞟了莫曉風一眼,心底暗笑了一聲,幽幽道。
莫曉風一聽立時睜大了眼,看向上官流雲,等着她的下文。
“這咒嘛,隨心而立。”上官流雲故作一本正經地說道。
莫曉風聽她這“隨心而立”四個字當下臉色驀地一黑——這算是什麼答案!說白了也就是你上官
流雲憑空編了個咒就把老娘生擒了!豈有此理!
“混蛋上官流雲,不想說就不說,什麼隨心而立!小氣鬼,摳門!”莫曉風自討了個沒趣,低聲暗怨了幾句,便不再搭理上官流雲。
上官流雲聳了聳肩,倒也無言以對。她說的是實話,卻也是假話。
這世間的咒哪有信口胡謅的道理,咒力不過是牽動着自然之力的引子罷了,但是偏生是她上官流雲對這自然之力感知甚強,這世間風吹草動雲捲雲舒花開花落總彷彿是在牽動着她的血液一般,勾着她體內的靈力和咒力的流動,以至於她總是能很快地找到動用這些自然之力的咒訣。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或許便是如此。
“死摳門,看老娘哪天研究出個新咒來收了你!”
莫曉風的低聲碎語叨念了一路,上官流雲倒也不嫌煩,她心思清凈,一路細感着這天地間的風雲涌動,倒也自在萬分。
咒力驅使的馬車行得極快,不過一天一夜的功夫便入了江城的地界。
江城地處中原,憑着一條橫貫東西的大江擔著九省通衢的重任,商賈雲集,船隻往來甚多。但凡是近水的地方,也累積着無數怨念,沉積在江底淤泥里的亡魂亦是甚多。故而江城這樣的地方,到了夜裏也總有幾分陰氣。但幸在城中有陰陽師世家上官氏坐鎮,這些怨靈倒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馬車穿過江城古老的城門,青石厚磚的城牆上還留着被歲月侵蝕的痕迹。
車停在穿過城門洞后的第一條岔道口,上官流雲睜開眼,伸手戳了戳睡得正酣的莫曉風,說道:
“莫曉風,到地方了,你還打算在我這車上賴多久?”
莫曉風靠在馬車的軟墊上睡到甚是舒坦,如今被上官流雲戳醒自是不悅,皺起眉頭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眼,抱怨道:“死摳門,讓人多躺一會兒不行啊!”
“可以啊,不過我現今到了地方,莫大小姐再待下去可就未必是順路了,你若是還在我這車上躺着,我是不是也該收些費用才是?”上官流雲挑了挑眉問道。
莫家做着占星的生意,在陰陽道上自成一派,莫曉風作為莫家的長女,自也是莫家下一輩的繼承人,故而家中管教亦是頗為嚴苛,除了常規的咒術訓練要求極高外,對這位大小姐的日常開銷也管得十分緊,故而莫曉風的那個錢袋子就跟她的命根子似的寶貴。而這一點,外人許不知曉,但是身為同她從小打到大的上官流雲又怎會不知曉。如今她開口一提要向莫曉風收錢的事兒,莫曉風當即坐直了身子,右手下意識地按住自己別在腰間的錢袋,怒瞪了上官流雲一眼,撩起車簾便匆匆下了馬車。
金蓮落地,她回頭又撩開車簾,對着車內的上官流雲惡聲道:“上官流雲,你等着,下次我一定捉住你!”
“隨時奉陪!”上官流雲笑笑道,莫曉風這話在她耳邊說了十年,可這十年間卻未嘗能有一次如願,上官流雲在心底笑了笑,扣動指尖,馬車便又繼續緩緩向前駛去。
莫曉風站在道口,看着遠去的馬車,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錢袋,暗暗捏了捏。
江城上官府,穿過幽靜的迴廊,盡頭是一件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素雅的屋子。傢具如舊,帶着點點歲月的遺迹,桌上的狻猊香爐里早被人點上了檀香,青煙渺渺。
“三小姐,您的行李……”小丫鬟抱着從上官流雲馬車上抱下來的包袱跟着上官流雲的腳步進了屋子,怯生生問道。上官家宅子中的事多是由着上官家的式神去打理,畢竟做的事陰陽兩道的事兒,多少要和些不幹凈的東西打交道,若是凡人只怕是應付不來的,故而上官家少有下人,這小丫鬟倒是為數不多的下人中的一個。
“擱在桌上便是。”上官流雲低聲吩咐道。
“是——”那丫鬟小心翼翼地將上官流雲的包袱放在桌上,又問道:“三小姐可還有什麼要吩咐奴婢去做的?”
“沒了,你退下吧!”上官流雲輕輕揮了揮手道。
那丫鬟見狀輕含笑,便倒身退出了上官流雲的屋子。
上官流雲脫下身上外罩的月白紗衣,坐到軟榻上,推開紙糊的窗,朝院子裏看去。
依舊是青色古瓦的房,只是四下的樑柱不知什麼時候被人給重新上了漆,院子裏靈氣滋養的古樹如今已有參天之勢,大理石精雕的石桌和花崗岩細琢的石凳在庭院中卻也纖塵未染,庭下有清池,引的是活水,現下暮春時節,池中只浮有幾片清脆的荷葉,池塘中立有假山,小橋橫卧水面上,卻是通向院子的另一端。
離開了這麼多年,這上官家宅子的格局還真是一點沒變。上官流雲將目光從庭外收回,復又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卧居,這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到底都是老頑固,這破景色看這麼多年也不嫌膩!”她輕哧一聲兀自道。
“表妹可亂說話,這要是被家主聽到可就不好了!”門口突然傳來男子說話的聲音,帶着幾分不羈和調笑之意。
上官流雲聞聲,暗暗皺了皺眉頭,但轉瞬便又收斂了不滿神色,細聲道:“沒想到表哥也回來了,表哥既然過來了,何不進來坐下飲杯茶?”
她話音剛落,便聽見門口幾聲緩慢沉重的腳步聲響起,門外的人緩緩走進來,銀冠束髮,黛青色的錦繡絲袍上鑲着銀邊,腰封嵌玉,足底蹬靴上有雲紋圖樣,模樣俊朗,卻也是一派風流。
“方才聽聞式神說表妹回來了,特來瞧瞧。這些許年不見,表妹倒是出落得更加標誌了!”那男子走進來在上官流雲對面的軟榻下坐下,輕笑着說道。
“有勞表哥牽挂,流雲受寵若驚了。”上官流雲淡淡道,心下卻暗哼了一聲,從自己入府的那一刻起便派了式神來偵查試探,面前這人真是越來越狡猾了。